海怪

第4章

走出正房,老許和許媽媽也一臉慌張地站在那裡,等候著她。遭遇了今天的驚險,老許也嚇得不輕。他是閱歷深厚的人,更清楚事情的嚴重性。

許媽媽戰戰兢兢地指向角門:“在、在角門那邊。”

陳翠讓兩個孩子躲進屋裡。老許打著傘,許媽媽打著燈籠,三人一起屏息凝神地走到角門邊。陳翠側耳傾聽,只聽見雨打在瓦片上窸窣作響,此外別無聲音。

但好似有鬼怪從黑暗中攫住了他們的喉嚨,讓他們絲毫不敢動彈。可怕的寂靜讓人心臟狂跳,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等待著黑暗裡的鬼怪發動攻擊。

“咚咚咚。”那聲音終於響起。

“誰啊?”陳翠問道,聲音發顫。

外面無人回答。

“你到底是誰?”她提高了聲音。

“是我。”傳來一個輕聲的回答,在嘈雜的雨聲中幾不可辨。

“你是誰?你不說我是不會開門的!”

“嫂子,快開門,是我呀。”那人似乎有些急了。

這回陳翠聽出來了。她既震驚,又鬆了口氣,連忙開啟了門閘和鐵鎖。

一個人影迅速從門縫裡鑽了進來。燈籠的光照亮了他古怪的樣貌——明明是大雨天,他卻帶著防塵的眼紗,加上一部茂密的絡腮鬍子幾乎遮蔽了口鼻,臉上就沒有幾塊露出的面板。

等門關上,他才扯掉眼紗和假鬍子,露出一張白白的胖臉,然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嫂子!我胡一臻來給你請罪了!”

陳翠連忙把他扶起:“胡大哥,你這是做什麼?”

“嫂子,別怪我今朝不敢見你。我實在是害怕呀。”胡一臻的小眼睛裡盡是惶恐,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有人跟著我!”

“我知道。”陳翠說,“來,別站在這裡了,屋裡坐。”

他們走進南房客廳,陳翠讓許媽媽去倒茶,胡一臻卻制止了:“算了,我坐坐就走。等了好久才等到下大雨,在我家門口晃盪的那幾個畜生走了,我才敢出來。嫂子,我不敢久留哇。”

“難為你了。”陳翠終於禁不住落了淚,“我也是今天才發現有人跟著我。我家子升到底出了什麼事,用得著他們這樣?”

“唉。”胡一臻嘆了口氣,避開她的目光。“嫂子,長話短說,我這就跟你講。但是,你心裡可得有個準備……”

“你說。”

“林大哥得罪的不是別人,是皇上。”

聽到此言,陳翠愣了許久,才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她心驚膽戰,說:“什、什麼?”

胡一臻打量著她的臉色,似是思索了一下措辭,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道:“嫂子,你知道六月彤江發大水的事麼?”

陳翠麻木地搖搖頭。

“唉,這不重要。總之彤江一發大水,南北運河就斷了。京師的糧食都是從南方漕運來的,所以這運河一斷,就只能吃存糧了。又加上太后大壽,四方來朝,這糧食吧,就有點緊缺。上個月米價漲了不是?就是這個原因。”

陳翠知道米價漲了,但不知道這和她丈夫有什麼關係。

“皇上徵調了彤州三萬民夫修運河。主管這事的,是祁貴妃的兄弟武安侯漕運總督祁端。這人還是有才幹的,很快也就修得差不多了。但用力過猛了些,把彤州的一些服役的小民逼得有點急,聽說有些人禁不住苦役,都自殺了,家破人亡,蠻慘的。”

這事陳翠更是聞所未聞。她只覺京城一片祥和,哪知道彤州死了人呢。

胡一臻繼續說道:“上個月初,林大哥給朝廷上書,說彤江不時氾濫改道,運河時斷時續,勞民傷財。不如改漕運為海運,既省錢又省力。其實這事以前也有不少人提過,朝廷有爭議,就一直擱置未行。但這次,林大哥的奏摺被抄進了邸報,突然就引得物議沸騰。很多人跟著上書,力陳漕運之弊。又著力渲染彤州民夫之慘狀,甚至還聯絡到昔年海賊氾濫之事,將海賊之興歸咎於朝廷海禁。一下子眾論洶洶,竟有要讓朝廷徹底開放海禁之勢。”

他說到這裡,陳翠已經徹底茫然了。她是個婦人,只知相夫教子,對天下大事一無所知。她從來不問丈夫在朝中做些什麼,不知他常年面對的竟是這麼複雜的事情。

看出她的迷茫,胡一臻及時打住,話鋒一轉。“嫂子,今上是怎麼登基的,這你應該記得吧?”

這事她知道。大辰朝人盡皆知。今上是先帝的三皇子,封恭王。據說他天性果決剛強,而先太子過於仁慈,先帝在日,就有廢長立幼之心,可惜群臣反對,未能如願。先帝駕崩之時,惟恭王隨侍宮中。隨即傳出先帝遺詔,說太子因悖逆不孝,上幹天咎,即刻賜死。恭王在其親黨乾德侯徐永棠等人的支援下,登上天子之位。

即便對政事漠不關心如陳翠,也明白這先帝遺詔是什麼伎倆。大辰朝人人聰明,這拙劣的謊言連七歲小孩也騙不過。但大辰朝也人人都會裝傻,在新皇帝以雷霆手段肅清了太子一派後,謊言就成了真實。即使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恭王還是堂而皇之地坐穩了江山。

胡一臻說:“嫂子,當時力反先帝廢長立幼的,以南方淳、紹、蒼三州籍貫的大臣為多,南為離卦,朝中便稱他們為離黨。今上即位三年,殺了離黨不少人,但終歸沒根除他們的勢力。這次海運漕運之爭,表面上看只是在說修運河的事,實際卻是有人在背後造勢,極力批評祁端為官酷烈,指責皇上用人不當。另一方面,他們還想借機讓朝廷徹底開放海禁,因為淳、紹、蒼三州沿海一帶一直就想泛海經商。藉著林大哥上的那摺子,事情是愈演愈烈。本來太后七十大壽,正要大祭神靈,校場演武,萬國來朝。結果邸報上天天說彤州民不聊生,東南海賊囂然,國將不國,你說皇上能不震怒嗎?所以皇上這次動了真格,要把離黨一網打盡。嫂子,被抓的不僅是林大哥,你不知道朝廷裡多少高官大人都下了詔獄。現在滿城都是宣德司、尚法司的密探,凡是被懷疑跟離黨有聯絡的,不需文書,直接抓起來拷問。你說,還有誰敢跟林大哥扯上關係?”

陳翠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但只覺寒意一寸寸浸透了骨髓。胡一臻說了這麼多,其實就一句話:她的子升危險了。

腦海中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空白。她只覺得潛伏在黑暗中的怪物終於張開了無形的大口,吞走了她所有的知覺。

一陣漫長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看向胡一臻,卻見他白胖的臉上瑩然有兩道淚痕。

他突然起身,走到她面前,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

“嫂子,林大哥的恩情,胡一臻沒齒難忘。可是我也只是一介平民,朝廷裡隨便什麼人吹口氣就能把我吹跑了。我家裡十幾口人,店裡那麼多做工的,都還指著我吃飯。我承認,我怕死,也不敢死。嫂子,你恨我咒我都成,我沒什麼好說的。我今天來,只是跟你報個信,不是求你原諒我。我胡一臻真真確確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們吶!”

這粗壯的漢子,在昔日走投無路差點自殺之時也沒流淚,但此刻卻在她面前泣不成聲。但陳翠依然沒有任何感覺,她覺得這一切都是這麼的不真實,她甚至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直到胡一臻留下一大包銀子,磕了幾個頭起身離去,她依然呆坐在椅子上。秋雨漸漸停息,敞開的門外吹來一陣冷風。她茫然地向外看去,只看見一片深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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