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風神散朗,閒靜少言。恣情山水,常獨遊四方,孤騎千里,怡然自樂。至熒州,過塞上處士周晚堂。時初雪方霽,朔風勁哀。先生策馬踏雪,攜酒飄然而至。鄙邑婦女,不識生客,一時觀者如堵。晚堂大悅,與促膝暢談竟夕。及去,晚堂語其妻曰:“此子誠神仙中人也!然惜其不終。”妻問其故。晚堂嘆曰:“哲人不壽,自古其然。況其處濁昧之世,而存濟物之心。既不見容,復難守拙。是與天下為敵也,豈不殆哉!”
——錢蕭《何櫟山先生年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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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子,大娘子。”許媽媽走進正屋,喚醒昏睡中的陳翠。
陳翠朦朦朧朧地睜開眼,一時不知現在是什麼時日。過了一陣,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是在老家的閨房裡午睡。回憶像地圖一樣慢慢展開,她逐漸想起自己原來已經嫁人,而丈夫剛剛死了。
“大娘子。”許媽媽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見她回了神,才繼續說道,“外面來了個弔喪的客人。”
“他們還能把我怎樣?”陳翠微微冷笑,“沒關係,把我也抓走吧。你去告訴他們,我就是離黨!”
“哎呀,大娘子,說什麼胡話呢。不是尚法司,是來弔喪的客人。”
她遞上那張拜帖。陳翠愣了一下,遲疑著接了,開啟一看,上書:“晚生桑陵何無逸頓首拜。”
幾個簡單的字,她卻有些看不懂。過了許久,她才喃喃道:“何無逸?”
許媽媽聽見這個名字,驚道:“怎麼會是他?”
她看著陳翠空茫的眼神,遲疑了一下,說:“娘子,你要是身體不適,就先歇著,讓老許去迎送客人吧。”
“不,我去。”陳翠從床上艱難地坐起來,披了件衣服,下床梳頭。她的動作有些遲緩,呆呆地凝視著鏡子,好像不認識鏡中那臉色慘白的人。
許媽媽只覺得憂心忡忡。那天他們請來大夫,手忙腳亂地把暈厥過去的陳翠救醒。而她醒過來以後,不哭不鬧,竟異常平靜。許媽媽知道,這種狀態比歇斯底里地痛哭要可怕得多。她要是能哭出來,倒也好了。但現在這樣,只怕是魂靈都飄散了,整個人就剩了一個空殼。
許媽媽想起七年前那個下雪的冬日。她出門買菜不過一會兒,回家卻發現兒子不見了。她以為這個賭鬼又出去賭錢了,嘆著氣走進裡屋,卻立即渾身僵硬——炕上空蕩蕩的,她的小孫女,那一出生就沒了娘,還在襁褓裡嗷嗷待哺的可憐孩子,竟然也不見了。她把菜籃扔在地上,發了瘋似地跑出門,卻到處也找不到他們父女倆。等到晚上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兒子已經回來了。他淡漠地告訴她,孩子賣掉了,賣給了一個外地人販子。那語氣就像賣了件破傢俱一樣輕鬆。
那時候她就是這樣的感覺——她知道自己應該憤怒,應該絕望,應該跳起來打這畜生一耳光,但實際上卻只感到一片空白。是的,空白,什麼感覺都沒有。後來好幾天她都是如此,一邊一如既往地生活著,一邊為自己的冷漠無情而暗暗驚慌。
直到某日,她在菜場外看見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子,不知怎地,竟突然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心底冒出。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止也止不住,就像幾日的哀傷全積攢到了一塊兒,要一齊發作。
之前那幾日發生了些什麼,她一點都想不起。後來她聽菜場的陰陽先生說,人的魂靈有時候會依依不捨地追著自己心念的人,追到很遠的地方去,這時身體就會失去所有感覺。直到某個瞬間,遊蕩的魂靈突然想起應該回家了,喜怒哀樂之情才會隨之回到身體裡。
她想,現在陳翠的魂可能跟著林汝明到幽都去了。萬一迷了路,回不來,那該如何是好?
只見陳翠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外表看起來倒是鎮定從容。然而她向屋外走去時,腳步卻有些飄忽。許媽媽放心不下,趕緊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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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來到靈堂裡。陳翠見那弔喪的客人已在靈前燒了紙,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好像在沉思著什麼。兩個披麻戴孝的孩子止住了哭,有些好奇地望著他。
堂前新掛了一幅輓聯,筆意蒼勁。聽見腳步聲,客人轉過身來。他看上去才二十出頭,一表人才。陳翠看著那陌生的面容,陷入了疑惑。
這是誰?好像從沒見過,為什麼要跑來弔唁?
名為何無逸的青年一臉肅穆,恭敬地向她行禮。“夫人節哀。在下淳州桑陵何無逸,是林公過去在戶部的同僚。”
陳翠漠然地向他回禮,說道:“多謝何公子。”
何無逸又說:“在下已辭官幾年,剛從沫陽至京,驚聞林公之難。林公昔日對在下有恩,可惜在下來得太遲,未能盡力一報知己,實在慚愧。”
陳翠不知道她丈夫又在外面施了什麼恩情,答道:“蒙公子掛念,亡夫泉下有知,當感念不盡。”
“不知夫人作何打算?若蒙夫人不棄,何某請為夫人分憂。”
此話一出,陳翠空洞的眼中竟閃過一絲驚異。
青年等待著她的回答,見她沉默不言,只得又說道:“夫人若要扶柩南歸,請許在下同行。”
陳翠仔細地打量了他一遍,像是看見了一個怪物。她這才注意到他長得很好看,有種清雅又純真的風度,一望可知是書香門第不諳世事的孩子。良久,她長嘆一聲,道:“公子從淳州來,還不知道京城的事罷。你的好意奴家感念不盡,但奴家實不敢牽連了你。”
“如果夫人說的是尚法司的事,那不必擔心。”青年平靜地說,“我知道他們跟了我一路。不過是這點伎倆,又有什麼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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