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做夢了，小鬼頭。”他說，“且不說女人一般不讓上船，就算真讓你去，用不了一天你就會想跳海游回來。”
“啊？為什麼？”
“哼，少看點小說吧。那些寫小說的文人懂什麼，他們上過船？你聞過船艙裡的味道嗎？會讓你把年夜飯都吐出來的。蝨子，老鼠，蟑螂，汙水，幾十上百個長年不洗澡的男人環繞著你，哈哈，想象一下那是什麼感覺吧！”
“嘔。”錢阿亂誇張地作出嘔吐的樣子。
“哼，你們根本無法想象。”老人繼續說，“還有，別以為一出海就會遇到什麼海賊、大魚，你的第一個敵人是暈船。暈船，哈哈，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你只會有兩個念頭：一，懷疑自己會死；二，懷疑自己為什麼要活著。”
孩子們露出驚懼的表情。老人得意地一笑，又說：“當然，如果再遇上風暴，你就只剩一種懷疑了：自己是不是瘋了，才跑到這個鬼地方來送死。你的船會被浪拋來拋去，有時候甚至會豎起來。而你得在甲板上抓緊船帆，看著海浪從你頭頂拍下來，把你身邊一些倒黴鬼沖走。運氣再差一點，索具倒下來了，你一下就被砸得血肉橫飛，內臟攪拌進海水裡，馬上就餵了魚。”
“好，就算你運氣不錯，沒遇到風暴。可你每天看到的就是一模一樣的水面，單調得讓你要發狂。你開啟裝食物的桶，想找點東西吃——結果米麵已經發黴，醃肉上爬滿密密麻麻的蟲。怎麼辦呢？如果不想餓死的話，你也只能閉著眼睛，把它吃下去，再捏著鼻子喝些變綠的臭水。說不定你某天還會發現你的船開始咯吱作響，哈，那就是船板里長了鹹蟲①，它們在一點點吃掉你的船，讓它在海上慢慢散架。你每天提心吊膽，不知船是不是會突然斷成兩半。等你終於僥倖逃到港口，找人把船板切開，哇，裡面盡是粗粗長長，溼溼黏黏的蟲——那畫面我估計你一輩子也不想再看一眼。”【①鹹蟲：又叫船蛆，一種寄居在船板中、損害船體的軟體動物。】
林豫兮看了看小夥伴們，只見他們都是一副吃了蒼蠅般的表情。
“你還想聽海上的故事嗎？”老人直視著她。
林豫兮遲疑一下，問道：“阿公，你在海上待過很久？”
老人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沒有，沒去過。”
“沒去過怎麼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呢？”林豫兮說，“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親眼去看一看。”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而且，就算真是那樣也不怕。何先生說，成大功者，必犯大難。如果一點困難沒有，人人能做，還算什麼大事業？”
“哈哈，哈哈哈！”老人又爆發出一陣怪笑，“哪個不曉事的傻瓜教你這種話？他還活著嗎？”
“阿夏，我們走吧。”阿煩害怕地拉拉她的衣服。
林豫兮也很生氣，因為這阿公竟敢罵何先生。她點點頭：“好，我們走。”
她轉身剛要走，突然聽見老人在背後說：“慢著。”
她回頭，見他收起了嘲諷的冷笑，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我又突然想起後半段了，你還要不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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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沙啞蒼涼的嗓音，伴著十三絃琴的鏗然之音，講述了一個古老的故事：
好奇的海怪接近了陸地，漂浮在海水中，遠遠窺視海邊繁華的城市。
這時候海賊正在沿海騷擾。每天夜裡，都有官府的船在海里巡邏。有一天，一艘船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漸漸漂到了離海岸很遠的地方。更糟的是，海面上突然起了大霧，船上計程車兵什麼都看不清了。
他們正在慌張，突然看見遠方有兩團黃光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士兵以為是敵船的燈籠，急忙拉弓射箭。然而，那兩盞燈突然熄滅了，他們聽見了海底傳來一陣低沉的、讓人戰慄的咆哮。他們這才悚然明白，這根本不是什麼燈籠，而是某種怪獸的眼睛。
好在那怪獸並未襲擊他們。他們嚇得心膽俱裂，一陣亂劃，終於回到岸邊。從此以後，海怪的傳說在人世間流傳了開來。
濃霧越來越頻繁地降臨海邊。有漁民說，偶爾會在霧裡看見種種奇怪的人或動物，從海浪裡踏水而來。有時是妖嬈的少女，有時是俊美的男子，有時是白髮的漁翁，有時是赤腳的孩童。有時是貓狗，有時是海鷗。它們都是海怪的化身，它以這種方式來到人間，漫遊於它所好奇的城鎮。
人人開始疑神疑鬼。有人懷疑自己的情人是海怪，有人懷疑街上的牲畜是海怪，甚至有人懷疑自己的孩子已被海怪掉包。海怪只是偶爾出沒人間，但它卻好像無處不在，存在於每戶人家、每條街巷、宮殿裡的每個角落。很多人因疑心病而發瘋，大夫都忙不過來了。
更可怕的是，有時海怪只是在遠方徹夜凝視人類。這樣的夜晚，人們就會看見天上有三個月亮，其中兩個中間有條豎線，那就是海怪的眼睛。在這恐怖的凝視下，人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眠之夜。
終於，天帝發怒了。他派出使者，去海邊曉諭海怪。
“回深海去，否則以死罪論處。”
“為什麼？”海怪問使者。
使者說：“因為天地萬物，都有自己的位置。這是天帝規定好的。人類的位置在地上，你的位置在海里，鳥的位置在天空。如果任何生靈跳出自己的位置，天下就會大亂。你看，人類就見不得超出原位的東西，有多少人因為知道你的存在而發瘋了？”
“天地本大，為什麼不可以自由遨遊？”
“回深海去，這是命令，不是勸說。”
“我偏不聽。”海怪露出利齒。
天帝震怒，自鴻蒙開闢以來，他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挑釁。
他找來司命神，一查造物譜，才發現，當年創始萬物時，他一時粗心，不小心把海怪腦後的一塊鱗片放反了。這就是所謂“逆鱗”。因為有這塊逆鱗存在，海怪時常會不安於自己的位置。
他派出許多神靈去拔除這塊逆鱗。然而海怪力量太大，神靈們對它無可奈何。
天帝終於親自出手了。他手持素位之劍，從天刺入海怪的背部。
海怪橫衝直撞，長尾一甩，就拍倒了海邊的一萬座高峰。它的頭顱撞在陸地上，撞出了一千個深深的海灣。
海面上飄滿了萬物的屍體。天帝繼續進攻，以蛟龍之須絞成大繩，以玄鐵製成倒鉤，穿透海怪的鱗片，把它牽扯住。他將繩索纏繞在具茨之山上，海怪用力掀起滔天巨浪，也不能再擺脫束縛。
血染紅了整個大海。有段時間，全世界的海洋都是紅色的。
可是天帝依然無法拔出逆鱗，因為海怪即使遍體鱗傷也要拼命掙扎，不讓天帝接近它。
它的所有牙齒折斷了，但它依然用長尾撞擊周圍的一切。
它的血快流乾了，但它依然用金黃的眼睛狠狠地注視著天空，發出無聲的詛咒。
“只能殺了你了。”天帝嘆息。
億兆支玄鐵之箭如暴雨落下。痛苦的嚎叫讓整個天地為之震動。血雨散去，海嘯停息，海面上空空如也。
海怪的屍體沉入了海底。
可是天帝沒有找到那片逆鱗。它可能被箭雨擊成了碎片粉末，隨暴風飄向了人間。從此，人間也有了逆鱗的影子。
而傳說，海怪是殺不死的。億萬年後，當素位之劍也被海水腐蝕殆盡，海怪就會從海底復活。
天帝等待著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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絃音嫋嫋散去，孩子們呆呆地望著老人，見他渾濁的眼中似乎泛起一絲瑩然的水光。
“然後呢？”林豫兮問道。
“沒有然後了，就是這樣。”
林豫兮很是失望：“這樣就沒了呀……”
“對啊，這個故事好奇怪啊！”錢阿煩也叫道。
“姐，我沒聽懂。”阿亂急得直嚷嚷，“海怪到底做錯什麼了？”
老人又恢復了嘲諷的冷笑：“哼，所以說這不是你們這些小鬼能聽懂的。滾回去聽你們阿孃唱搖籃曲吧！”
他說著站起身，一手抱著琴，一手拾起水煙筒，向廚房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