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船有什麼好看的。”
“它好大啊！”
阿蘭笑了起來：“這算什麼大船。這不過是小鯤船。現在江裡水淺，大船根本進不來的，都停在蘩江口和陳家岙呢。”
林豫兮好像沒聽到她的話，繼續驚歎：“它真漂亮！”
“哪裡漂亮了，不就一艘小破船嗎。”阿蘭很是無奈，“快走快走，帶你到近處去看好不好？”
林豫兮歡呼雀躍，急忙跟她繼續前行。
她們來到碼頭，那艘船顯得更大了。林豫兮仰著頭，覺得幾乎望不到它的桅杆頂端。她又情不自禁地感嘆道：“船啊！”
“小呆子。”阿蘭笑了，“你這麼喜歡船，不如去當船工好啦。”
林豫兮被她拖著走，眼睛卻一直看著船。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注意到其他東西：江邊還停著形形色色的小船，上面滿載貨物；碼頭上盡是忙著從船上搬運木箱的男人，大冷的天他們卻赤裸上身，背上全是汗珠；旁邊就地形成了一個小小集市，擺了幾張桌子，鋪著布，上面放著一些木塊、罐子、珍珠之類，還有很多她不認識、說不出名字的東西。一些衣著華貴的人聚在那裡，時而開啟罐子嗅嗅，時而拿起木塊掂掂，跟賣東西的說上幾句，但也沒見人掏錢買。
“他們在幹什麼呀？”林豫兮好奇地問。
“這是商行的夥計，來看貨的。”阿蘭說，“跟我們沒關係。”
她們又走了一段，那裡更熱鬧了：小攤都擺在地上，男女老少擠來擠去，踮起腳伸長了脖子向裡瞧。阿蘭低頭看看她，囑咐道：“別亂跑，當心人販子把你抓了賣到食人國去！”
“真的有食人國啊？”林豫兮很驚奇。在《海上英雄傳》裡，龍飛海曾在食人國遇到了很多恐怖的事情。她看得很害怕，哥哥卻說這一定是編出來騙小孩的。
“當然有，他們最喜歡吃小孩子。”阿蘭肯定地說。
“我不好吃。”林豫兮將信將疑，但還是抓緊了阿蘭的手。
原來這裡賣的都是一些在船上損壞了的貨物。缺了角的描金盒子，一些五顏六色的鳥毛，碎成小塊的胭脂，嚴重受潮的香料，摔裂了玻璃的鐘表。船主急著將它們處理掉，就擺在這裡供人揀選。還有些是水手們自己帶來的新奇玩意，令人眼花繚亂。可惜不太多，往往還沒看清模樣，就被一搶而空。
當然，也有些人帶的東西實在太奇怪，便無人問津。比如一個頭發斑禿，面目黧黑的男人就是這樣。見林豫兮向他冷落的小攤投來好奇的目光，他縱身跳到她們面前，晃悠著手上的一串東西：
“來看看，風乾縮小的人頭，小姑娘喜歡嗎？”
“啊——”林豫兮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串拳頭大小的乾枯頭顱，嚇得尖叫一聲。
“有病，哪個小姑娘會喜歡這種東西啊！”阿蘭惱火地推開他。
林豫兮心有餘悸，緊緊地把臉貼在阿蘭身上。阿蘭說：“別怕別怕，不過是猴子的頭而已。”
她買了一些胭脂香料，又買了一捆蠟燭，放在籃子裡提著。林豫兮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還想再看看有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阿蘭卻乾淨利落地買完了東西，拉著她走出了人群。
“這麼快就走啦？”林豫兮有些失望。
“還有什麼好逛的？”阿蘭不耐煩道，“走，帶你去個更好玩的地方。”
她快步走進碼頭旁邊的一棟兩層小樓。才走到門邊，裡面的喧鬧就差點讓林豫兮捂住耳朵。
一樓擺滿方桌，桌旁坐滿了男人，人人面前都放著酒杯。還有些人裡三層外三層地疊在一起，圍觀著什麼，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狂叫。
“啊，你怎麼才來！”一個梳著長辮的姑娘兩手拿著六個酒壺，從桌椅的縫隙中擠過來，朝阿蘭叫道。
“還不是我娘。”阿蘭委屈地說，“趕快趕快，他在哪裡？”
“在樓上等你好半天了！”
阿蘭心慌意亂地把林豫兮推到那姑娘面前，說道：“這是我鄰家的小孩，你幫我看一下。”
她又彎下腰對林豫兮說：“乖阿夏，你先跟著阿倩姐，在這聽人唱曲子吧。我有點事，去去就回。”
還沒等林豫兮聽懂，她已經急匆匆地跑上了樓。
林豫兮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那長辮子大姐姐。
只見她面若銀盆，兩頰紅撲撲的，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顯得甚是可親。她把那一大把酒壺往桌上一放，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拉起林豫兮的手，說：“小阿夏，是吧？來，姐姐帶你去聽唱曲。”
旁邊的一群男人又一齊狂叫一聲。林豫兮驚異地扭頭看著他們，卻聽阿倩說道：“離他們遠點，這都是些醉鬼賭徒，在搖骰子玩。”
賭徒？就是跟許大爺許婆婆兒子一樣的人嗎？原來他們是這樣的，就像瘋子一般。林豫兮心想。
阿倩帶她走到最裡面，只見靠窗擺著一把高高的竹椅，上面坐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他懷中抱著一把琴，半眯著眼，似乎睡著了，一動不動。
阿倩把林豫兮摁在一把條凳上，塞了一把炒豆子在她手裡，說：“你就乖乖坐在這，聽阿公唱曲，好不好？”
林豫兮點點頭。
炒豆子很香。她咯吱咯吱地嚼著，一面仔細打量那老阿公。
他面色蠟黃，臉瘦削得有些怪異。薄薄的嘴唇下，露出一口稀疏參差的黃牙。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猛然睜開眼睛，雙眸竟像鷹隼一樣犀利，令她不由得心中一顫。
老人卻立即移開了目光。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枯瘦的手指撥動了琴絃。
“十三絃，發清音。聽我今朝說古今。古今風雲都一笑，空餘悠悠海水深。海水深，黑雲沉。風濤千里寒森森。中有海怪逐浪起，長嘯一聲驚客心。”
他的嗓音低沉，帶著幾分嘶啞，算不上動聽。周圍的人喧鬧如故，沒有人看他一眼，唯一的聽眾就是林豫兮。可不知怎的，老人一開口，她就被深深吸引住了。他的聲音似有一種魔力，讓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如煙霧般散去，自己置身於海上的波濤之間，聽見了遠方傳來海怪的呼嘯。
他唱著海怪的故事。他唱道，有人在海上看見一片方圓一里的巨大浮板，後來才知道那是海怪的一枚鱗片。他還唱道，有船在霧裡航行，進入了一片在霧中若隱若現的白玉山，後來才知道那是海怪的牙齒。但它沒有把他們吞沒，只是和他們鬧著玩。
“那海怪，甚孤獨。終日浮沉常鬱郁。揚清波兮窺舟楫，曳長尾兮赴西陸。”
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但林豫兮也能感受到歌聲越來越急促，情緒越來越緊張——海怪要靠近陸地了。她彷彿看見了那巨大的魚尾掀起滔天巨浪，一種神秘的力量攫住了她的心——
“別唱啦！”突然有人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砸，“求求你別唱海了行不？才從海上回來，誰他媽還想聽海里的破事啊，煩不煩！”
“是啊！”許多人都附和起來。
“喂，小娘皮，我們叫的唱的①怎麼還沒來？”一個男人向正在忙碌的阿倩喝道，“再不來，不如就你來陪爺們玩玩吧！”【①唱的：歌妓。】
男人們鬨堂大笑。阿倩滿臉賠笑：“就來就來，爺別急，再玩兩把，酒我給你們滿上！”
老人放下琴，默默地從竹椅上起身，向一旁走去。眾人的調笑喧鬧之中，他瘦削傴僂的背影顯得有幾分可憐。
林豫兮急忙跳起來，跑到他身邊，叫道：“阿公，阿公。”
老人回頭，犀利的目光射向她。
林豫兮緊張地後退一步，小聲說：“我，我覺得你唱得很好……”
“呵呵，是嗎？”那老人冷笑一聲，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