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惟有幾隻螢火蟲在草叢中閃爍。她來遲了一步，那黑影已不知藏到了哪裡。
難道是賊？她想起何先生是讓她來暗中保護何青青的，不禁擔心起她的安危來。
她對這園林已經很熟悉，便循著小徑四處尋找賊人。走到一片小竹林外，忽然聽見一陣隱約的歡笑。只見茂竹之中透出幾縷燈光，她立即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一片茂密的矮竹修剪成屏障，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輕輕撥開它們，驚訝地發現，何青青和她的小姐妹們正東倒西歪地坐在一個小亭中。
地上杯盤狼藉，倒著幾隻酒壺。紫玉和岫雲也在，站在她們中間，像在表演什麼節目。
何青青不是說自己習慣早睡，所以每天飯後就早早回房裡了麼？她怎麼會半夜三更還在這裡喝酒？林豫兮有些起疑。
“紫玉，你再講講，她今天還有什麼笑話？”何青青笑著說。她的臉色在燈光下紅彤彤的，顯然才開懷大笑過。
紫玉想了想，笑道：“今天她喝茶又是一飲而盡。我終於忍不住與她說，林小姐，這茶要慢慢喝，才能回味悠長。但你們猜她怎麼說？她說，一口喝完更解渴呀。其實夏天喝茶還有點熱，以後姐姐給我倒一大碗涼白水就好啦。”
女孩們又大笑起來，何青青笑得最誇張，幾乎倒在了四妹身上。她伸手擦了擦笑出的眼淚，說：“紫玉，我們每天就靠你這些笑話開心了。快，再講一個！”
林豫兮只覺背上隱隱發涼。紫玉轉述的話正是她說的。她是怕紫玉泡茶麻煩才這麼說，沒有想到，這在她們眼中竟是一個笑話。
聽何青青的意思，她們每天都這樣聚在一起聽她的笑話。在表面的客氣熱情之下，她們竟是這樣看她的——她又驚又怒，腦中一片空白。
紫玉又說：“我看她每天晚上一定沒有吃飽，那些小菜還不夠她一口吞的。大小姐，要不明天我還是叫廚房給她燒個豬頭肉……”
大家又狂笑起來。岫雲嗔道：“豬頭肉怎麼夠，我看她一頓能吃一條大火腿！”
眾人笑了好一陣子才漸漸緩過勁來。只聽杜家表姐又說道：“說正經話，青妹妹，你還是先給她做幾件像樣的衣服吧。穿得那麼俗豔，沒得叫人看了笑話，還以為你虧待了她。”
“是呀，我早就想問了，她為什麼總是穿布鞋？”六小姐掩口而笑。
林豫兮想到自己特意穿了母親做的新衣新鞋，不料卻被她們如此刻薄地嘲笑，只覺熱血直往腦門上湧。楊先生果然世事洞明，“貌熱心冷”，形容這夥人真是再貼切不過！她們白天都戴著淑女的面具，與她做戲，姐姐妹妹親熱地叫個不停。晚上偷偷喝了酒，就肆無忌憚地暴露出真實面目。世上還有比她們更虛偽的人嗎？
她握緊拳頭，剛想跳出來揍她們一頓，只聽何青青冷笑道：“三孃的手段真是越來越下作了，居然找個鄉下小姑娘來監視我。這意思是羞辱我嗎？到了海上，看我怎麼治她。”
林豫兮又是一驚：原來何青青如此憎恨她三娘，並且還把自己當成是三太太安插在她身邊的奸細。可她和三太太看起來一副母女情深的樣子，這是怎麼做到的？原來這也是演戲，難道她們每天就活在戲中嗎？簡直太可怕了。
“大姐姐，這個人，你就把她當個笑話得了。”四小姐扇著摺扇，慢條斯理地說，“你還是該小心吟月和流霜那兩個小賤人，她們才不好對付。”
何青青美麗的臉上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她恨恨地說：“三娘何必如此。她已經流放我到荒島上了，還不放過我。”
“唉，再忍忍吧，忍了這麼多年了，離了何家，你就熬出頭了。”杜表姐勸她，“田家雖在異國，但也是豪門望族，你去當少夫人，總好過在這裡受氣。等你在田家立穩腳跟，收拾她們，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哼，不要提田家！當什麼少夫人，都說了那田公子是個二十五歲的老男人啊！”何青青提起這件事，忽然激動了起來，“田家要真好，他們怎麼不嫁自己的女兒？還不是欺我沒爹孃做主！”
女孩們都圍過去勸她。但越是勸，何青青倒好像愈發想不開，最後竟哭了起來：“你們等著瞧，等我一上船，第一件事就是要收拾那些小賤人，把她們統統扔進海里餵魚！”
見她一副哭哭啼啼的慘相，林豫兮怒極反笑了——活該你嫁給荒島上的二十五歲老光棍，你這麼可惡，不嫁你嫁誰？
怒氣稍減，她這才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她想起了自己是怎麼來到了這裡。有人敲她的門，她才會跑出來。那個敲門的人到底是誰？現在又去了哪兒？
“隨時都要保持理智謹慎，不要為喜怒哀樂所左右。”她想起了楊先生的話。
說不定，是有人故意想讓她聽見這些嘲笑？這個念頭讓她微微皺眉。如果剛才她真的直接衝出來大鬧一場，把她們揍上一頓，後果會怎樣？這裡不是荒郊野外，人們聽到動靜一定會立刻趕來，那時，她自己會出醜，何青青更會出醜。
她不過是個“鄉下小姑娘”，充其量只是笑料，還不至於成為誰針對的目標。這是有人想給何大小姐添堵吧。
冷靜下來以後，她的目光掃過那幾個正在安慰何青青的女孩，觀察了一會兒，卻也沒看出任何異樣。她想她們都是人精，可惜這精明勁兒卻只讓人感到可悲。當她們的父兄在做大生意、參與國事的時候，她們卻只能在這方小小園林裡玩心機？這有什麼意思！
以前何先生和楊先生教她的很多東西，在此時空前地明晰起來。她忽然很感謝他們的一番苦心，盤算著到了定夷洲，一定要多買點好東西孝敬他們。想著這些，被小姐們嘲笑的委屈也散去了，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出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