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43章

對何家人而言,她叫什麼並不重要,他們只需要知道她是林二姑娘就好。從來沒人問她名字,大概連何三爺也不知道她有個很典雅的大名喚作林豫兮。

不過人長大了,除了學名,還該有表字。她的名是父親起的,典出“豫兮如冬涉川”,寄予的是長輩的期望。而字號可以自己起,是個人的趣味。她早就給自己想了個表字,取“豫順以動”之意,字順卿。但她只是私下想想,還沒有跟任何人講過,連母親都不曾告訴。此刻,她深感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便決定以字行世,對何青青說:“你可以叫我順卿。”

“林順卿?很好聽啊。”何青青讚歎道。

“我自己起的。”林豫兮很驕傲。

她們不再言語,閉上眼睛。林豫兮原已做好做噩夢的準備,沒想到卻安然睡到了天亮。醒來之時,她才發現何青青竟抱著她的胳膊,睡得小臉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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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孩的關係迅速升溫。何青青總是求林豫兮教她幾招刀法,林豫兮很奇怪,問:“你學這些東西幹什麼?”

“保護我自己,讓別人不敢欺負我啊。”

林豫兮發現,何青青總懷疑別人都要欺負她,正因如此,她一旦認定了有誰真心對她好,就像在垃圾堆中撿到了寶石,喜出望外,會對這個人毫無保留,傾心相待。

林豫兮說:“你是何家的大小姐,誰敢欺負你?如果你需要自己動刀子,那你已經輸了。”

何青青不解:“此話怎講?”

林豫兮說:“楊先生常跟我們說,這世上的刀劍有很多種,鋼鐵之劍,其實是最下等的武器。你看,歷來做皇上的人,有幾個會武?皇上有些是小孩子,有些是老頭,有些是病秧子,可武藝高強的大將軍還不是要給他們下跪磕頭。皇上也不需要自己做大文豪,因為有的是大文豪幫他們寫東西。皇上也不用自己算賬、修河道、築城牆。如果一個朝廷,淪落到要皇上自己去寫制詔、上戰場、收稅賦了,那這朝廷也快完了。”

何青青聽了,若有所思。

林豫兮又說:“楊先生還說,不要說皇上,宮裡的太監,城裡的富豪,手無縛雞之力,也能使喚身強力壯的武夫。那些武夫為何聽憑他們差遣?因為權力、金錢、人情、智慧,都可以是武器,這些武器遠比刀劍強大。”

何青青問:“那權力不是透過刀劍得來?”

“楊先生說,權力是組織一群人一起做事的技藝,掌握了這個技藝,用劍、用筆、用錢,那就都不是問題。”

何青青點點頭:“有道理。你這楊先生,怎麼懂這麼多東西?”

林豫兮一怔,說:“我也不知道。他好像不怎麼讀書,但懂好多道理。”

正是由於楊先生說的這個道理,那天林豫兮在船上一見何青青親自拔刀嚇唬手下,就看穿了她其實並不懂得如何做真正的大小姐。然後她想,可見何青青缺乏長輩的指點,三太太對她大概也的確只有表面工夫,並無足夠的關心。

她那麼怕被人欺負,也許暗中的欺負還真發生過。想想一個孩子從小在只有虛情假意的環境里長大,林豫兮覺得,她也真是很難。

何青青思索一會,又黯然道:“可惜我身邊沒幾個得力的人可用。”

林豫兮說:“怎麼沒有?吟月常年在三太太身邊管賬,流霜處理瑣事井井有條,這都是人才,三太太送給你,你為何不用?”

“她們?”何青青一提她們就恨恨的,“她們是我三孃的人誒!”

“唉,你還沒想清楚麼。你們是一家人,就算小事不和,在這種大事上,你三娘怎會跟你作對?害了你,她有什麼好處?再說了,你們到了異國,吟月、流霜不指望著你,還能指望誰?”林豫兮很無奈,“如果你想做好田少夫人,就應該把身邊的人都團結起來,而不是讓她們怕你怨你,和你離心離德。”

何青青長嘆一聲,沒有說話。

“不過,如果你實在不想嫁,”林豫兮又說,“要不就算了吧。”

“什麼?”何青青驚訝地看著她,確定她不是在說反話,更加驚奇了。

“何先生——你五叔常說,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想做的事情要儘可能做成。如果做何大小姐、田少夫人不是你想做的事,就別浪費時間了。”

何青青嘖嘖稱奇:“這怎麼行?這事關整個家族——”

“可是你的一生只有一次,難道不寶貴?難道家族就可以天經地義地犧牲你的快樂?”

“這是自私的想法。”何青青說。

“哦,他們難道不自私?何先生說過,有權勢的人往往才最自私,但他們偏偏要號召天下人個個無私。他們從不守本分,所以希望天下人都安守本分。這樣他們才好名正言順地以權謀私。你說,你三叔費這麼大工夫做這事,難道是因為他大公無私嗎?”

何青青啞口無言。

林豫兮繼續說道:“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你要是覺得富貴生活是你想要的,就忍住眼前的一點不快,好好同他們一起做。如果你覺得這樣只會讓你痛苦傷心,那不如早早退出得了。”

何青青面露惶恐之色:“退出?那我能去哪裡?”

“天地這麼大,包容萬物,怎會沒有你的容身之所?你五叔離了何家,不是過得挺好麼。你想想看,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

何青青沉思許久,苦笑著搖搖頭:“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順卿,你想做什麼?”

林豫兮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和我的朋友們一起組建船隊,去海上經商,要成為天下第一的船主,還要周遊世界。哪怕再危險,死在海上也不怕。我們全都計劃好了,就差一筆錢了。”

何青青聽得熱血沸騰:“好,那以後我來資助你們!”

兩個人激動地把手握在一起。林豫兮又開始暢想未來,越說越帶勁,說得何青青恨不得立即踢開陶叔,把這支船隊交給她,再把自己的陪嫁都變賣了,買上幾十條船。她們做了許久白日夢才回到現實。何青青又想起了最初的話題:“不過,我還是想先學一點防身之術,萬一將來遇到昨天那種危險,也好用得著。”

林豫兮想了想,點點頭。然後上下打量她一遍。

“你先不要穿這種鞋了。”她指指何青青腳下高高的重臺履。

“啊?”

“我們先學跑步吧。逃跑就是最有用的防身之術。”林豫兮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昨天穿著布鞋,就不會摔倒了。”

何青青微微頷首,二話不說,脫下那雙精緻的鞋子,用力扔出了院牆。兩個女孩倚靠在一起,爽朗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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