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遲了。”
何無逸的聲音卻很平靜清亮:“昨天我跟你講,我後悔了,若是早點自裁,也免受這一場折辱。我高估了自己,以為能夠熬過去。我錯了。”
楊不知明白過來,他現在其實是在幻覺之中,在對著幻覺中的自己說話。難道他每天就靠在幻覺中與他見面,堅持到了現在麼?
這兩個月,他都是怎麼度過的啊。平靜的堤壩終於崩潰了,一陣尖銳的痛楚讓楊不知幾乎窒息。他輕輕握住何無逸的手,說:“阿雲,你看看我,看看我。”
那雙清澈的眼睛卻依然看著虛空。“不過,今天我的想法又變了。我想每個人一生都免不了有後悔的事,而我並不算多……我活了三十三歲,有九年都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和、和中意的人在一起……有許多人活了七八十歲,也沒有這麼多開心的日子,你說,是不是?”
“你別說了。”楊不知的眼淚落了下來,“我帶你出去,把你治好……”
“不,不要幫我報仇。”何無逸仍在自言自語,“沒什麼好報的,我這一生也值得了。去找你的師姐吧,你提起她的時候,語氣是不同的……”
楊不知試圖把他抱起來,但是他發現,自己不能移動他。這種程度的重傷,若是隨意移動,可能會加速他的死亡。
他無助地痛哭失聲。
“對,最後我什麼都認了。”何無逸似乎笑了一下,“實在撐不住了,他們問我什麼我就答什麼……幸好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過,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麼?”
“我叫楊以海。”楊不知緊握著他的手,“以前的以,大海的海。”
“好名字。”何無逸竟聽見了他的話,“我記住了。”
“阿雲!”楊不知激動地呼喚他,然而再也沒有回應了。那副殘破的軀體劇烈地抽搐起來,發出模糊不清的呢喃。
楊不知見過許多死人。他知道,這世上沒有美好的死法,一切死亡都充滿了痛苦與掙扎。可是這是他第一次見證如此漫長的死亡,他親眼看著那雙眼睛裡的光一點點暗淡,感覺著手心的溫度一點點變涼。然後,聽見了垂死者特有的痛苦哀吟。
何無逸長長的指甲嵌入了他的手背,眼裡露出一絲懇求。
“不行!”楊不知明白他的意思,只覺渾身發涼。
“求,求你了……”何無逸艱難地說。
這是他第一次求他做事。楊不知從未見過他這樣可憐的神態,不忍再看,終究還是摸過落在地上的短刀,擦淨了上面的血。
刀尖輕輕推了進去,滾燙的血沒過他的手心。
四周驟然安靜,好像時間靜止了。同時,一切感覺也煙消雲散,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悔恨,不再有愧疚,也不再有憤怒。他的心境恢復了死水一般的平靜,沒有半分波瀾。
他就這樣靜靜地跪在地上,凝視著熱血湧出,凝視著刀刃上流動的紅光。這是阿雲的血啊。這個念頭在他腦海裡重複著,翻滾著,直到那血漸漸乾涸,直到外面傳來一陣喧譁,打破了凝固的時間。
他拾起地上的長刀,走了出去。
火把之下,數十把利刃閃著寒光。走廊兩頭全是人,他被包圍起來了。
他們來得正是時候。他想。
那些人大喝著向他衝來。楊不知只覺在自己的眼中,他們的動作是那樣遲緩,那樣漏洞百出。“懸解”輕盈地遊走在那些軀體之間,劃出一道道血色的弧線。他從那些人眼中看出了恐懼、絕望,以及深深的震撼。
有什麼好震撼的呢?不過是輕鬆的遊戲罷了。
“要領悟真正的殺人之術,就要解開內心的所有桎梏。”
腦海中響起了師父曾經講的這句話。是的,他體會到了,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遠處飛來一支箭,他側身避開,然後取下牆上的火把,擲在了屍體堆上。大火騰躍而起,旁邊牢房裡的人都淒厲地尖叫起來,拼命搖晃著鐵欄杆。這慘絕人寰的叫聲沒有讓他不安,他透過大火,欣賞著走道一頭弓兵們驚惶的臉。
然後他著力對付另一端的人。他拎起一具死屍作為盾牌,冒著箭雨衝向他們。他們怕了,瘋狂地一陣亂射,但毫無用處。他還是迅速降臨到他們面前。
折斷的弓飛了出去。剩下的就是無聊至極的殺戮了。
火勢蔓延開來。狹窄的走道中堆滿了斷肢殘骸,在烈火中劈啪作響。楊不知利落地收刀入鞘,走回牢房中,將那已經冰涼的軀體抱了起來。
這個人怎麼會如此之輕?簡直就像一片落葉一樣。
他蹚著地上的血水,一步步走出了這座石頭砌成的堡壘。耀眼的強光照亮了整片空地,高牆之上,無數火繩槍指著他。
他們調動了沫陽城的守軍。可笑,他們以為這就能阻擋他?
“投降吧!”高牆上的人聲嘶力竭地喊道,“你逃不出去的!”
他沒有理睬他們。而是低頭對懷裡的人說:“阿雲,我們回家。”
槍聲響起。似乎有什麼東西撞擊在身上,然而他並沒有任何感覺。他繼續向前走去,隱約聽見牆上的人驚慌失措地叫喊起來。
他們叫什麼?怕他大開殺戒嗎?真是愚蠢,他現在帶著阿雲,哪裡顧得上他們?他只想來到河邊,這條河通向大海,那是他們該去的地方……
前方好像有什麼人打了起來。人的影子在火光中晃來晃去,晃得他心煩。唉,他們真是太吵了。就不能安靜地去死嗎?
“宗主!宗主!”忽然有一群人跑過來,圍住了他。
“您果然還在!”他們個個熱淚盈眶。但一看到他懷裡的屍體,看到屍體胸口插著的短刀,又紛紛悚然。
秋風吹來一絲寒意,楊不知回過神來。他沒有什麼障礙,就回到了屬於自己的角色之中。
“把這裡的人全殺了。”他下達了第一條命令。
那浴血而戰的男人回來了,他身上陡然升起的威嚴讓眾人不敢仰視。懸解,履霜。這一長一短兩把名刀曾喚起腥風血雨,現在又出現在眾人眼前。
楊以海目不斜視,徑直走向了河邊。
那裡停著一條船。他跳上船去,把何無逸輕輕放下。
牆內燃起了沖天的大火。老董看向他,剛想開口,卻愣住了。
楊以海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上全是血。感覺一下子回到軀殼,全身傷處一陣劇痛,讓他開始眩暈。
“帶我們回家。”他握住老董的手,然後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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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通十二年九月一日,何無逸死於沫陽府獄之中,年僅三十三歲。朝廷封鎖了訊息,他的許多朋友直到十多年後才知道他的死訊。
對於一個思想家而言,三十三年的人生實在是太短暫了。何無逸的思想有很多不成熟之處,這引發了淳州學派後學的分裂。他首倡的“為己”、“好問”,後來被李虔東推向極端,以至於徹底質疑了道德標準,開啟了“無序時代”。另一方面,他的人生態度對辰末的學者影響也極為深遠。他的入室弟子錢蕭自號為“食藿齋主人”,私淑傳人李虔東則自號“耦耕堂主人”,顯然都以布衣身份自豪,對朝廷抱以疏離的態度。
兩千年來,獨立於權力中心的“士人”群體再度崛起了。
——金維舜《近代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