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52章

陳彥周用力甩開他的手:“還有什麼好想的?我們趕快回蘩縣,去親眼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後呢?”林方之說,“然後你打算幹什麼?”

陳彥周只覺得全身洶湧澎湃的熱血一點點涼了。他沉默著低下頭,淚水模糊了視線。

“我們先不要回去。”林方之又說,“如果真如齊定邦所說,何先生的案子是皇上過問的重案,那宣德司在調查他的時候,肯定也早就把我們幾個的情況弄得一清二楚了。之所以不牽連我們,是因為我們與案情無關,且年少無力,掀不起什麼風浪。我們現在回去,他們馬上又會把我們監視起來。那我們還能做什麼?”

陳彥周冷笑道:“你怕了?你怕惹禍上身?”

林方之沉默片刻,說:“是。”

陳彥周本想激他,不料他竟如此坦誠地承認,不由得吃了一驚。林方之又說:“你想想,何先生為什麼把我們全都送走?他就是怕我們聽到訊息,衝動行事。你回去是準備公然哭祭,還是準備報仇?你如果也死在宣德司的監獄裡,何先生會怎麼想?”

似有一股寒意侵入了骨髓之中。看著林方之嚴肅的臉,陳彥周忽然感到一種陌生。

他怎能如此冷靜?冷靜得好像毫無感情。

陳彥周聲音又顫抖了起來:“林方之,誰都可以不去哭祭,誰都可以不去報仇,但是你不可以!你忘了,是誰救了你一家,是誰把你帶回蘩縣——”他忽然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緩和了許久才繼續說道:“你就躲在京城吧,我一個人走。”

“不行。”林方之用力拉住了他的胳膊。

“放手。”陳彥周看向他,眼神冷峻。

林方之不肯退讓。兩人對峙了一會,陳彥周猛然發力,一把推開了林方之。他力氣極大,林方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你從小就打不過我。”陳彥周冷冷地看他一眼,牽著馬走了。

他胡亂捲了些金銀帶在身上,趁城門未關,騎馬衝了出去。四野茫茫,他壓根不辨方向,隨意攔住個路人問了向南的驛道在哪,便策馬而行。

他生長南國,只是略通騎術。但此時心急如焚,只顧快馬加鞭。藉著明亮的月光,他沿馳道一路狂奔。馬鞍很快磨破了他的腿,全身骨頭顛簸得似要散架,但他毫無察覺。

楊先生怎麼樣了?如果他還在,他怎麼會任由宣德司抓走何先生?難道他就是齊定邦所說的劫獄的海賊?不,這怎麼可能……

他還記得自己和楊先生的初見。那天他又觸怒了瘋瘋癲癲的母親,被父親罰跪在院子中間。父親說他什麼時候認錯,就什麼時候起來。可是他不想認錯,所以在烈日下跪了兩個時辰,被曬得暈暈乎乎。

這時父親同一個男人聊著天從他身旁走過。那男人看起來懶懶散散,笑容有幾分詼諧嘲弄,好像對他父親講的東西不以為然。看到他的一刻,男人忽然停下腳步,說:“真是個好孩子。”

第一次有人誇他是“好孩子”。陳彥周自己不信,他父親更是不信。父親說:“這畜生有什麼好?頑劣不堪。”

楊不知笑道:“寧養頑子,莫養呆子。看令郎的眼神,很有幾分傲氣呢。陳公若放心的話,不如把他交給我帶帶?”

他就這樣有了人生中第一個朋友。第一個肯定他的天性,認為他不比哥哥差,帶著他去海邊挖螃蟹、打水漂的大朋友。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是多麼開心啊,直到這個大朋友被何先生“搶走”了。

最開始他很生氣,成天想要找他們的麻煩。可是何先生對他那麼耐心,那麼稱讚,他還怎麼好意思跟他作對呢?他還記得自己裝成會寫字,以為何先生沒有看出來。現在想來,怎麼可能看不出,何先生只是為了保護他的自尊,才故意裝作不知道。為了教他識字,那兩個大男人費了多少心思,一起演了多少雙簧啊。想到這裡,眼淚不由得滑落下來。

他還記得何先生在他手指上寫的兩行蠅頭小楷:“滿塢白雲耕不盡,一潭明月釣無痕。”他就是從那天開始喜歡上書法的。可是,現在教他寫字的人,教他用刀的人,是不是都已經……

他不敢再多想。秋風吹乾了淚痕,他帶著月光,一路南行。

馬先扛不住了。清晨,那匹通宵賓士的馬忽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陳彥周也不管它,任它在路邊自生自滅,自己找到臨近的村莊買了一匹新馬,繼續馳行。他就如此行路,累了就在路邊樹叢裡睡一兩個時辰,餓了就吃一塊在驛站買的幹餅。換了七匹馬,跑了十天十夜,終於來到桑陵。

看到那熟悉的城門時,他只覺疲憊如潮水一樣包圍了自己。他終於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引起周圍行人的一陣驚呼。

“小官人,你沒事吧?”一個大娘過來攙扶他。

陳彥周搖搖頭,掙脫了她。他已經忘了該怎麼說話了,張著乾裂的嘴唇,茫然地看著四周。

他想起自己是來找顧紉秋他們的,但他怎麼也想不起他們的住址。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看見城牆上張貼著一張大大的告示。上面寫,有一海賊頭目在沫陽府獄中縱火,已被守軍擊斃於沫江中。經查,此人姓楊,曾住蘩縣,其他未知,望百姓提供線索。其他文字他看不懂了,只覺得它們就像群蠅在烈日下飛舞,轉得他頭暈。

他扶著牆,剛要坐在地上,忽然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啊!彥周?是彥周嗎?你怎麼在這兒?”沈溶跑了過來,架住他的胳膊。

他放下心來,強撐體力的最後一點意志轟然倒塌,暈倒在朋友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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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周悠悠地醒來,看見沈溶、顧紉秋、鄭瑞藻三人滿臉擔憂地圍在自己身旁。

“啊,醒了醒了。”三人見他醒了,驚喜萬分。他掙扎著撐起身體,只覺得渾身骨頭痠痛,磨破的面板火辣辣地灼燒著。

“彥周,你怎麼回來了?”沈溶問他,“家裡出什麼急事了嗎?幸好我去城外跑腿辦事,剛好遇上你,要不的話……”

陳彥周打斷了他:“你們趕緊收拾東西,跟我走。”

“啊?”三人面面相覷,“怎麼了?”

路上的十天十夜,陳彥周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想何先生其實是故意把他們同門分散在各地,讓他們沒法聚在一起行動。林豫兮被送得最遠,這大概是因為她是他們一貫的頭領。

沈溶他們三個,現在處於何家人“監管”之下。如果何三爺知道他忽然從京城回來,多半會把他也一同“監管”,然後通知他父親把他帶回蘩縣。陳彥周已經想好,第一步先要擺脫這些多事的大人,把同門全部召集在一起。

“出大事了。”陳彥周對他們說,“總之你們先跟我走,我們坐船去沫陽。到了船上我再告訴你們。”

他說著,費力地從床上下來,頭一暈,又差點摔倒。鄭瑞藻連忙扶住他,說:“你別動!大夫說了,你勞累過度,身體虛弱得很,要先好好休息幾天……”

“來不及了。”陳彥周搖搖頭,“我們要是再不走,就會有人來把我們拘禁起來。”

他語氣如此肯定堅決,少年們沒來由地覺得,應該聽從他。他們商議一番,收拾了一點東西,扶著他離開了住處。

才走過兩條街道,他們就看見船廠的方師傅帶著一群男人急匆匆地跑過來。陳彥周連忙拉著他們躲在牆角後,只見那群人果然跑向了他們的住所。

“看吧,來抓我們的。”陳彥周說。

這下他們知道是真出大事了。他們趕緊來到碼頭,賃了一艘到沫陽的客船。船開動了,他們才鬆了一口氣,看向臉色蒼白的陳彥周。

“到底出了什麼事?”

陳彥周沉默了許久,才艱難地說出了那個驚人的訊息。

“何先生和楊先生,可能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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