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豫兮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了船上的一個月。她現在才知道,當初去定夷洲的那段航程簡直是如在仙境了。
去的時候她是貴賓,坐著何家專門準備的大船,船艙寬敞舒適,還有許多丫鬟僕婦伺候著。回梁國坐的卻是普通的客船,雖然何青青花了重金,叮囑船老大多關照她,但實際上那艘船上並沒有獨立的艙房,男人女人分住在兩個大艙中,密集的吊床擠在一起。還有許多無床可睡的乘客,就徑直躺在地上。
這艘船主要載著回國探親的梁國工匠及生意人,還有一些身份不明的黎國人。林豫兮這個獨身少女,混在他們的老婆孩子中,是個異類。擁擠的船艙裡充斥著小孩的哭鬧,瀰漫著穢物的惡臭。偶爾遇到大浪,整條船就會頃刻變為煉獄。而甲板是不能去的,一去就會有男人們赤【防吞】裸【防吞】裸的目光黏著她。她相信若不是船老大跟他們打過招呼,他們一定會如餓狼一樣撲過來,把她直接扒光。
她每天只能抱著那把用布包裹起來的“居淵”,蜷縮在船艙裡。腦海裡全是陳彥周那封信裡如鮮血一般的文字,度日如年。
何先生和楊先生怎麼會死呢?她覺得這一定只是一場噩夢,可是每天從船的搖晃中醒來時,現實卻是那樣清晰,清晰得讓她絕望。
她每天渾渾噩噩,腦海中漂浮著各種各樣的回憶。這些回憶,在她講給何青青聽的時候是那樣明媚,現在卻如片片雪花,一觸就徹骨冰涼。
何先生不是說,等大家都回去,就考他們《歷代職官考》這本書嗎?他從來說話算話,對他們非常嚴格,怎能就這樣算了?
還有楊先生。他其實是個很厲害的人吧,但他從沒告訴過他們——他就是特別會騙人,經常把小孩們耍得團團轉,再露出促狹的微笑。這次是不是也是他在騙他們,是他開的一個大玩笑?
有許多次,她坐在那裡,忽然就哭泣起來,哭出的聲音就好像一條哀鳴的小狗。旁邊的婦人們似乎都被她嚇著了,抱著孩子,悄悄挪到了離她較遠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一位好心的大娘終於看不下去,過來問她:“小姑娘,你怎麼了?有什麼難處,說出來讓大家幫幫忙?”
林豫兮哽咽半天,說:“我、我父親死了。”
大娘微微一怔,開始寬慰她,她卻哭得更加厲害。她自己也沒想到會說出這句話,倒好像是別人幫她說的。這樣說出來以後,她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她失去的不是恩師,是父親。
哭完這場,力氣好像都耗盡了。她不再哭,只是木然地等待回到梁國的那一刻。
等船終於到達蘩縣,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了。船駛入熟悉的蘩江口之時,她看見了遠處的櫟山,心中又是一陣難言的劇痛。山上竹林依然茂盛,幾株烏桕樹已落盡紅葉,枝頭掛滿如星星一般的小果。她強行控制住自己,才壓下了那些在心底洶湧澎湃的東西。
她也忍住不去看沈家酒肆飄揚的旗幟,忍住不踏上那些親切的街巷,忍住對母親溫暖懷抱的思念。到了繁江碼頭以後,她沒有休息一刻,徑直換上了去沫陽的江船。
對於家鄉,她竟然成為了過客。
抵達沫陽時,碼頭上正是熱鬧的時候。在茫茫人海之中,她一眼就看見了陳彥周。
他也同時看見了她。他推開行人,向她走了過來。
他似乎比印象裡又高了一點。而且他似乎還有什麼地方也變了,但林豫兮一時說不出來。她只是感到,在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之時,無盡的委屈再度湧起,淚水又流了出來。
“豫兮……”陳彥周走到她面前,輕聲喚她的名字,“別哭了。”
他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幫她擦去了眼淚。
“我這幾日都在這兒等著。”陳彥周又說,“我知道你一接到信,一定就會趕回來。”
他接過了她揹著的行李,手碰到那把長刀的時候,眼神一凜。兩人默契地保持著沉默,走回了他們新的藏身之所。
那是煙花之地翠柳巷旁邊的一個小院。大白天的,鄰居都關門閉戶,門口沒有任何標識。陳彥周解釋說,這裡大多是上不得檯面的暗娼,俗話稱之為“私窠子”。她們都只是晚上活動,白天休息。
而他們幾個少年,去買了些絲竹樂器,裝成外地新來學藝的樂工和小唱。虧得沈溶本就會吹幾曲笛子,其他人也會唱幾首豔曲,住了幾日,每天吹拉彈唱,倒也沒有引起旁人懷疑。
牆內響起一陣輕輕的歌聲:“俏冤家,想殺我,今日方來到……”
她愣了一下。這首歌她以前常聽楊先生唱。記憶裡響起那親切的動聽的聲音,一時間,她忽然覺得有些恍惚,忘了自己身處何時何地。
“是錢肅在唱。”陳彥周說著,推開了門。
林豫兮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滿屋少年少女看她走進來,都呆住了。隨即,他們歡呼著跑了過來:“老大,你終於回來了!”
林豫兮和他們抱在了一起。大家驚喜,感慨,唏噓,過了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
他們七嘴八舌地講著分別以後發生的種種事情。她發現所有人都聚齊了,除了一個人。
“我哥呢?”林豫兮問道。
氣氛頓時冷卻了。大家都移開了目光,顯得有些尷尬。錢蕭猛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像是屋裡太悶,想去開窗。
林豫兮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看向陳彥周。
“你哥決定留在京城。”陳彥周說,“我找人打聽過了,他至今沒有回蘩縣。”
“為什麼?”林豫兮驚訝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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