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拿。”陳彥周放下刀,不等林豫兮制止,就走了過去。
他警惕地靠近那人,伸手一把奪過那封信——並沒有偷襲發生。他回頭看向林豫兮,兩人顯然都稍稍放鬆下來。
林豫兮也收起了刀,將信拆開。只一眼,她就覺得自己呼吸停滯了。
那張紙上只有五個龍飛鳳舞的潦草大字:“速來見我,楊。”
這是楊不知的字。他很少寫字,但給他們講兵法時,有時少不了得寫上幾個標註。他的字很有特色,一看就是自學成才、從沒練過的胡寫,但何先生曾開玩笑說,倒算得上恣意飛揚,豪邁不羈,頗有幾分天然的神韻。他也不客氣,從來都是把何先生名貴的好筆當刷子一樣粗獷地使用,讓陳彥周看得極為心疼。
陳彥周驚呼:“楊先生?他,他不是——”
“沒有。”桑船上的男人笑了,“這下相信我了吧?我帶你們去見他。”
短暫的寂靜之後,所有人都瘋了一般,又哭又笑起來。等平靜下來,林豫兮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靠在了陳彥周的肩上,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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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船,男人立即喚來隨行的大夫,把錢肅抬下去救治。然後請驚魂甫定的少年們進艙中坐了,與他們講明瞭許多事情。
這人名叫秦笑非,四十左右,黝黑壯實,一雙三角眼中頗有江湖之人的精氣。他自稱是楊先生的老朋友,從九月末就幫他到沫陽到處找他們。他幫他們殺了幾個盯梢的尚法司密探,還燒了好幾冊尚法司的卷宗。然而,每次正準備露面,他們就換了據點。就這樣巧合地錯過了幾次,他發現他們已跑到了海上,趕緊駕船來攔截。
“你們動作還真快。”秦笑非說,“差一點攔不到你們,那我可就沒法向宗主交待了。你們知道不,現在千島海域,個個碼頭上都有尚法司的人,你們隨便在哪一登陸,馬上就完了。”
很多細節,他並沒詳細講。但就是這樣一段簡單的敘述,已讓所有人冷汗溼透了衣服。他們這才明白,自己有多麼幼稚。自以為計劃天衣無縫,其實若非楊先生派人在暗中保護他們,他們早就被捕了!
而楊先生竟然沒死,還真的是海賊的“宗主”。這一切太令他們震撼了,他們足足過了一兩日才回過神來。
大桑船在冥海列島“千島”中的一個偏僻島嶼靠了岸。港口外有幾座歷經滄桑的石堡,上面架著炮。一群打扮古怪、相貌兇狠的男人帶著各色兵刃,走來走去。在他們陰森目光的注視下,林豫兮一行人隨著秦笑非走進了一座堡壘之中。她感覺自己就像走進了什麼野獸的巢穴。
堡壘四面環繞高牆,中間是建立於高聳的石階上的幾座建築。他們走進層層設防的正堂,只見幽暗的屋內點著幾盞油燈,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地圖。地圖下,一個男人隨意地斜倚在椅子上,許多人侍立於他身旁。
眼淚差一點奪眶而出——那真的是楊先生!林豫兮只想撲進他的懷裡痛哭一場,但陳彥周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清醒過來,恍然發現楊先生並沒有看他們。他正漫不經心地聽著面前一人的彙報。他身邊放著一長一短兩把刀,散發披襟,臉色陰沉。林豫兮仔細看去,覺得他像是蒼老了十歲。不,不止如此,他身上顯然還有什麼東西變了,但她說不上來。
一種詭異的陌生感澆滅了她的狂喜。
楊不知聽著那人的話,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擊著座椅的扶手。林豫兮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只見他左手手腕上繫著一條像手鍊一樣的飾物,漆黑髮亮,看不出是用什麼材料編成,也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好,不錯。”他忽然說道,“再運五百支槍過去,定價你看著辦。”
“是。”那人恭敬地抱拳,退了下去。
楊不知的目光這才落到了他們一行人的身上。這目光毫無他們想象之中的驚喜、憐愛、傷感,而是冷漠如冰。林豫兮心中一涼,隱隱覺得忐忑起來。
“老秦,你辛苦了。”他對秦笑非說,“下去歇著吧。”
“是。”秦笑非向其他人使個眼色,大家都跟著他一起退下了。
屋子裡頃刻間只剩下了孩子們。楊不知坐在椅子上看著他們,久久沒有說話。
“楊先生……”林豫兮終於壯著膽子喚了他。
“不要叫我先生。”楊不知冷冷地說。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赤著腳走了過來。有那麼一瞬,林豫兮竟感到一絲危險,覺得他似乎要出手殺掉他們。但他沒有,他繞過了她和陳彥周,走到放在地上的擔架旁,凝視著錢肅那依舊浮腫的臉。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陳彥週上前一步,答道:“是、是鳧塘衛把總蕭慎打的……”
楊不知點點頭:“哦,你們把蕭慎也殺了?”
陳彥周道:“楊先生,我們以為他殺了你——”
“你們一共殺了多少人?”楊不知打斷了他。
陳彥周沉默了,他一時竟想不起那張名單上有多少名字。
可怕的死寂籠罩了整座廳堂。忽然,楊不知抬手狠狠給了陳彥週一個耳光。
他用力極大,陳彥周被打得一個趔趄,左臉立刻腫了起來。隨即他又走到林豫兮面前,再次抬起了手。林豫兮一動也不敢動,惶恐地抬頭仰望著他,等著接受懲罰。
但那一記耳光最終沒有落下。楊不知看著她的眼睛,懸在半空的手顫抖起來。
“愚蠢!”他怒喝道,“他……他教你們讀書,就是為了讓你們去殺人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