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竹公和何無逸一起辦學堂的事，很快在桐葉裡傳開。顧阿良、鄭阿貓也被他們父親送進了學堂。顧阿良起了個學名叫顧紉秋，鄭阿貓叫鄭瑞藻。據林方之說，兩人都是被拖著去的，哭得驚天動地，最後各自被自己的爹當眾扇了兩耳光。
林豫兮很奇怪，這些男孩子怎麼都不願去讀書。還有陳阿補也是，他爹把他打得那麼慘，他都不肯唸書。唉，他們不知道，她想去還去不了呢！
後來連沈阿望也去上學了。錢氏姐弟告訴林豫兮，他們的娘說，沈家出身最是“下賤”，祖孫三代大字不識，甚至沒一個人有大名，阿望是他家第一個讀書的，最後還是何先生給他起了個學名。因他是望日出生，所以起名沈溶，字月卿。
這下，在街上亂晃的小夥伴只剩下了王家姐妹和錢家姐弟。林豫兮覺得好不落寞，甚至都有點想念起陳阿補了。
可惜這幾日陳阿補好像沒能從僕人的包圍裡逃出來，碼頭和牆頭都沒有他的身影。
“阿亂，你怎麼不去讀書？”她問錢阿亂。
錢阿亂睜大眼睛：“為啥要讀書？”
“男孩子們都去了啊。”
“我娘又不管我。”錢阿亂得意地笑，“幸好她不管。我才不想去呢，現在這樣多好，每天多自在！”
“是啊。”錢阿煩附和道，“都是張竹公，非要把大家都拉去上學，都沒人跟我們一起玩了。”
“不不，娘說張竹公辦學是積德行善。”阿亂連忙糾正，“就是這個何先生比較怪。他竟然挨家挨戶勸人送女孩子去上學。聽說前天他還去了王大妹家，被她爹轟出來了。”
林豫兮被弄糊塗了，為什麼辦學是行善，叫女孩子上學就是怪人？
她一邊琢磨著這個問題，一邊拎著桶去井邊打水。
今天來得不是時候，井邊打水的人排著隊。林豫兮老老實實排在最後，無聊地搖晃著桶。忽然，她聽見一陣歌聲，精神頓時一振。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是好聽。她循聲望去，只見附近一棵大桃花樹下，半躺著一個衣冠不整的醉鬼，正旁若無人地高歌。
一陣風吹過，滿樹桃花紛紛揚揚地落下。那醉鬼看向她，朝她詭秘地一笑。
林豫兮並沒有害怕，因為那人雖蓬頭垢面，卻長得並不嚇人。而且他的笑容很特別，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讓她忍不住想多看他一眼。
落英繽紛，春風醉人。那醉鬼唱著她曾經在沈家酒肆裡聽過的那首歌：
“九不諧。九不諧。叫化老兒上船偷木柴。呀。急急抽。心肝愛。
十不諧。十不諧。酒醉人兒坐險崖。呀。莫要動。心肝愛。
十一不諧。十一不諧。傀儡人兒上戲臺。呀。耍得好。心肝愛……”
以前聽酒肆的漂亮姐姐唱時，她不覺得這首歌有什麼好聽。但從那男人口裡唱出，卻顯得百轉千回，韻味無窮。林豫兮正聽得入迷，卻被後面的人推了一把，她才發現自己已快排到最前，連忙收回目光，提起水桶。
她剛要走到軲轆旁，忽地被人擠開了。
她抬起頭，只見做媒的薛婆拎著一隻大桶，扭著肥大的屁股，口中說著：“讓一下讓一下。”
“阿婆，”林豫兮說，“是我先來的呀。”
薛婆不耐煩道：“小鬼頭，讓一下阿婆又怎麼啦？”
林豫兮說：“可是我都排了好久了。”
薛婆不理會她，徑直把桶往鉤上掛。
林豫兮急了，跑上去拉住薛婆的胳膊，說：“阿婆，這裡是排隊的。”
薛婆一把把她推開，怒道：“小宗桑，你敢對我老人家動手？”
林豫兮急道：“我沒有！”
“喲，青天白日下睜眼說瞎話。”薛婆一手叉腰，一手伸出一根食指戳著她腦門，“小鬼，你扯我老人家，大家都看見了，這叫做沒禮數。粗頭粗腦，你孃老子沒教你？”
林豫兮向後看看，只見其他人都目光閃爍，有人跟她說：“小娘，算了，你就讓阿婆一下吧。”
林豫兮心想，錢嫂曾說這薛婆是“老虔婆”，現在她算是明白什麼叫“老虔婆”了。
她握緊拳頭，昂首對薛婆說：“我沒有不講禮數。插隊的人才是不講禮數！”
薛婆怔了一下，隨即嚷嚷起來：“我不講禮數？聽聽，這是孩子該說的話？哈，倒是忘了，你這小宗桑的孃老子也不是啥好東西。你爹是犯法之男，你娘是淫奔之女，怪道養出你這樣的……”
她話沒說完，已被林豫兮用水桶在腰上砸了一下。薛婆大叫一聲，氣得揪住她的頭髮，一掌向她臉上打去。
但她的手還沒碰到林豫兮，已被她一口咬住。薛婆死命掙扎，吱哇亂叫，但林豫兮就是不鬆口。她只得高呼：“兒子，兒子，還不快出來，有人欺負你娘啊！”
井邊一戶人家的大門裡奔出一條鐵塔般的大漢，正是薛婆的兒子，裡中一霸，薛大。他一見這一幕，立即挽起袖子，衝過來把林豫兮高高拎起，巨大的拳頭帶著風聲，向她頭頂砸來。
“啪”的一聲，什麼東西打在了薛大手腕上，他猛地鬆了手。林豫兮落在地上，連滾帶爬逃到一邊。
“隨手空，是你！”只聽薛大在身後怒吼。
林豫兮抬頭看去，只見那個桃花樹下的醉鬼已經站起來，手上隨意地拋著幾顆小石子。
“乖孫子，見了你外公也不下拜？”醉鬼嘻嘻一笑，又扔出一顆石子，正中薛大腦門。
“啊——”薛大捂著腦袋，向後一跳。他站穩腳跟，把手放下一看，手心竟沾著血跡。
“隨手空！你竟敢——”暴怒的薛大握緊鐵拳，大步向前。但才走了兩步，卻又停住了。
因為那醉鬼收起了笑容，眼神變得凜冽起來。即使是林豫兮，也感到了一種可怕的氣息，好像這春光明媚的市井頓時有了幾分寒意。
兩個男人對視著，什麼也沒有說。過了片刻，薛大收回目光，慌亂地後退了，邊走邊說：“你等著，你莫以為有陳秀才給你撐腰，你就了不得！”
“我最討厭欺負小孩子的人了。”那醉鬼冷冷地說，“別再讓我看到你。”
他說完，解下腰間掛著的葫蘆，又灌了一口酒，然後轉身搖搖晃晃地向一條小巷裡走去，邊走邊哼起了小調。
林豫兮趕緊跑過去，跟在了他身後。
“十二不諧。十二不諧。算命先生叫怪哉。呀。死了罷。心肝愛。”男人唱得聲情並茂。
“大俠，大俠！”林豫兮跟在後面叫道，“謝謝你救我！”
“不要緊。”男人頭也不回。
林豫兮依然跟著他，隨他走過了四五條巷子，聽他把那首《十六不諧》唱了一整遍，還不肯離去。
男人終於回過頭來，問：“小鬼，你跟著我幹啥？”
林豫兮停住腳步，抬頭看著他：“大俠，你好厲害啊！你能收我做徒弟嗎？”
這個大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招制敵，簡直就跟話本小說裡面寫的大俠一模一樣！林豫兮崇拜得要命。而且她想，她要是能學會那一手扔石子的功夫，還怕打不過陳阿補嗎？
男人嗤笑一聲，轉身繼續哼著小調向前走去。林豫兮緊緊跟上，像條小尾巴一樣甩不掉。
《十六不諧》又唱完一遍。男人不耐煩地停下，說：“我最討厭黏人的小鬼了。你再不滾蛋，我就殺了你哦。”
“大俠，大俠叔，你一定是個高手吧？”林豫兮期待地仰望著他，“教我一招吧，求你了！”
“呵呵。”男人笑道，“好吧，那我就教你一招。”
“謝謝！”林豫兮激動得跳了起來。
“過來。”男人向她招招手。林豫兮趕緊跑到他面前，端端正正地站好。男人俯下身，靠近她耳邊，神神秘秘地說：“噓，你聽好了，我這就把畢生絕招傳授給你——”
林豫兮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不要去招惹你打不過的人。”
男人說完，轉身就走。林豫兮臉上還帶著他噴出的酒氣，只覺有些迷糊。
“喂，大俠，大俠叔，你別走啊！”她跑過去追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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