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楊不知這幾日有些心神不寧。

那折磨了他多年的噩夢又回來了。那個女人，一次次地在他的夢中以不同方式慘死，有時是自刎，有時身中數箭，有時赤身裸體地被捆在木架上，一群面目猙獰的男人圍著她淫猥地笑。他不想看，想蒙上眼睛，卻動彈不得。他想要救她，卻永遠跑不過去。最後，她的屍體總會獰笑著對他說那句他最怕的話：

“你遲到了……”

然後他就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醒來，頭痛欲裂。

他覺得很奇怪，自從與何無逸在一起，他分明已經擺脫了這個噩夢。它怎麼會突然回來？這給他一種不祥的預感。

預感很快得到了應證。有一天他又從噩夢中驚醒，身旁那人睡得正香，沒有察覺他的異樣。他悄悄起身，擦了擦冷汗，走到院門外，想要透口氣。

然後他猛然看到，門口有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他蹲下去，藉著凌晨的微光一看，發現那是一隻被剝了皮的小狗。幾根長釘穿過了它的眼窩和四肢，穿透了它的骨骼，把它釘在土裡。

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他見過這種詛咒，那是盤珞國術士的手法。

或許對方知道他到過海上，懂得這詛咒的意思，才藉此來恐嚇他？

或許他們知道他屬狗，小名又叫做阿狗？

可這分明講不通啊。那窮兇極惡的大盜楊阿狗已經死了，在千人圍觀之下被凌遲處死，剮得只剩一副骨架。又有誰會忽然盯上了他？

他不動聲色地把狗屍連同帶血的泥土一起埋在竹林裡。然後在院子附近巡視一圈，確定沒有可疑的人。等何無逸終於慢吞吞地起床，他找了個機會，裝作隨意地問：“最近家裡有來過什麼陌生人麼？”

何無逸想了想，說：“沒有。難道你遇到什麼怪人了？”

“怪人，我不是每天都遇到嗎。”楊不知微笑道，“就在眼前。”

何無逸也笑了，沒有再問什麼。

楊不知稍稍放心了些。然而，等他去菜場買菜的時候，又發現有些目光在暗中觀察著他。它們偽裝成不經意的視線，就像羽毛輕輕拂過他的後背，但他能夠察覺。

這其中有個面目平淡的瘦子。他知道，這最不起眼的人物其實正是盯梢的好手。

自己的確被人盯上了，但原因未知。好在這些人目前還只是在觀察、試探他，暫時還不至於動手。

他明白自己應該趕緊離開。再滯留下去，遲早會給何無逸帶來麻煩。

但他又不能悄無聲息地消失。突然逃跑，便證實了自己的可疑。接下來那些人就會從認識他的人身上下手，尋找他的去向。

他沒有猶豫，立即回到家，對何無逸說：“我明天要去一趟陳家岙。”

“去吧。”何無逸正專注地組裝一隻小木船，沒有抬頭。

楊不知又說：“可能要去很久。”

“多久？”

“至少一個月左右。”他說，“最近漁汛，孩子們也不在。在家閒著也無聊，索性待在那邊，多打點魚。”

聽他這麼說，何無逸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大概是因為他從未離家這麼久過。楊不知有些緊張地等待著他丟擲疑問，然而他沒有。

“嗯，好的。”他只是這樣說。

楊不知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滋味。這傢伙很懂事，不追問他的過去，也不盤查他的去向。他本應為此感到慶幸，因為這省去了很多編故事的麻煩。但是，這種善解人意也會讓他感到有些愧疚，覺得自己不配得到這樣無條件的信任。

他的語氣不由得柔和了許多：“阿雲，我今天給你做幾個菜留著，過幾天你吃完了，也別隻吃街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以去阿望家吃飯……”

何公子是一個很不在意衣食住行這些“俗事”的人，如果沒人管他，他可以連續半個月天天吃幹餅湊合著，省出一切時間看書。這麼多年都是楊不知給他做飯，忽然要留他一個人在家這麼久，難免得嘮叨幾句。

何無逸微笑著聽他嘮叨，神情好像與往日有些不同。楊不知沒多想，他接著說：“如果有人來找我，你就跟他們說我去陳家岙打漁了。”

“我可能也不在。”何無逸忽然說，“我準備去趟京城。”

這次輪到楊不知驚訝了。

何無逸說：“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麼？我三哥來找我的事。”

是的，他的確說過了。他什麼事都會說，小到他的小名、童年的趣事，大到他對國事的犀利見解，都毫無保留地告訴自己。楊不知有時會很羨慕他，坦坦蕩蕩，不用隱藏任何秘密。

何無逸繼續說道：“我三哥說，現在家裡是他說了算，如果我認個錯，他就有辦法讓我回何家。我當然不可能認錯，這你是知道的。但我想來想去，覺得他有句話說得對——已經十二年了，不管家父家母是否原諒我，我也應該回京城看看他們。”

楊不知點點頭，心中徹底釋然。這樣是最好的，他若去了京城，那些人總不至於一路跟到京城去。就算跟去了，在他父親的保護下，他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那就這樣吧。”他說。

“嗯，就這樣。”何無逸看著他，目光中似乎有不捨一閃而過。但還沒等楊不知看清，他已經低下了頭，開始繼續削那根木條。

是夜，他們竭盡繾綣，非常盡興。楊不知總覺得他的阿雲好像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好像有什麼話想跟他講，但他的懷疑很快就被情慾淹沒，然後又在疲累中完全被遺忘了。第二天還要忙著跑路，他閉上眼睛倒頭就睡。這一夜，沒有做夢，睡得很香。

第二天凌晨，他神清氣爽地醒來，和阿雲告了別，來到江邊，跳上了自己的漁船。

準備出海的漁民很多。大家在碼頭的燈光下談笑著，忙碌著。人群之中，那瘦子平淡無奇的臉忽隱忽現。

“老楊，今天又去哪裡啊？”有熟識的漁民跟他打招呼。

“去陳家岙。”楊不知大聲回答，“小崽子們都不在，我正好多出去幾天。”

“你可別把千島的魚都撈完咯，也給我們剩一點。”那大哥跟他開著玩笑，其他人聽了，都笑了起來。

那瘦子正假裝在看漁船，目光卻不時飄到他身上。好啊，快跟過來，都跟我去島上吧。楊不知想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