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裡放著一樣東西,用布包裹著,毫不起眼。
那是他廢置了多年的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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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無逸從集市回來,又帶回三封信。這都是那些往返外地的客船船伕送來的,他們一片熱心,只當這是他朋友的來信,卻不知道它們其實是些可怕的東西。
他拆開一看,果然還是跟往常一樣的匿名信,通篇謾罵、詛咒、威脅。這種東西他已經收了上百封,見怪不怪了。他把它們扔進爐灶,看著火苗猛然騰起。
老楊終於走了。他最後一點顧慮也已經放下。孩子們被分散開來,又有長輩管束,他不必擔心。可老楊不是這麼好打發的,他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一個好的理由將他趕走。
豈料正在為難之際,老楊竟自己決定離開。這真是如有神助,順利得讓他有點不敢相信。
只是,不知道自己昨天是不是沒有隱藏好情緒,終究還是露出了一絲傷感。這段日子,他已經使出了畢生演技,心累不已。可老楊是何等人物,敏銳得像一隻受過傷的海鷗,他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騙過他。
昨日他問家裡是否來過什麼陌生人,何無逸的心就懸了起來,生怕他發現了異樣。好在他似乎只是隨口一問,並未深究。
實際上,那日三哥和他的談話,他只告訴了楊不知一半。除了勸他認錯,何無忌還反覆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他明白,這話其實是父親的意思。三哥很少讀書,更不會關心他寫了些什麼。只有父親才會暗中關注他所做的事情,為他擔憂,並暗示繼任族長的侄子來蘩縣找他,試圖把他帶回家族看管起來。
可惜,父親終究還是不瞭解他。他絕不會認錯,也不會停止“亂說話”。
那艘小木船終於做好了。今天不必再表演,心靜如水,手上的活計就做得特別快。他把這精細的小玩意放到一旁,擦了擦汗,卻聽見院門外傳來一陣聲響。
兩個一臉兇相的男人沒有敲門,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何無逸打量他們一眼,確認是陌生的面孔,在蘩縣從未見過。
“兩位有什麼事?”他問道。
“我們找何櫟山!”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地說。他一開口,就能聽出不是本地人。
“我就是。”
那兩人相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何無逸知道,他們接到任務,恐怕以為何櫟山是個老學究,沒有想到竟是個壯年男子。
雖然早知道那些人會用這種下作的手段來恐嚇他,但何無逸還是隱隱覺得好笑——就不能找幾個靠譜的流氓嗎?
那流氓看看院子裡的木料和工具,輕蔑地笑了:“你在做木匠啊?”
“是啊。”
“好,我們想做副棺材。”
何無逸冷冷地說:“我不做棺材,你們到棺材鋪去買吧。”
“不必這麼麻煩。”那人說,“你就照著你的個子做一副就成。”
“夠了。”何無逸直視著他,“我知道你們是來幹什麼的。想挑事情其實不需要搞這一套,要砸我這鋪子,直說就是。”
“好,你自己說的,那就別怪老子不客氣!”
兩人相視一眼,挽起了袖子。何無逸則拿起了旁邊的斧頭,在手心掂了掂。
流氓們本來只是奉命來嚇他一嚇,沒想到他竟直接動了武器,頓時一愣。
“你,你敢——”其中一人伸手指著何無逸的臉。
“我怎麼不敢。”何無逸拿斧頭向他手指虛晃一記,“給我滾!”
那人嚇得立即縮手。他們本是色厲內荏之徒,被男人陡然升起的氣勢鎮住了,不由向後退去。一人叫囂道:“你別囂張!今天我們兄弟來,只是給你個警告。你要是再敢到萬葉書院去胡說八道,有的是人來收拾你!”
另一人笑道:“哥們兒送你的死狗好看嗎?那便是你的下場。”
他們說完,轉身走了。何無逸放下斧頭,覺得背後全是冷汗。
他沒有表面上那麼鎮定。要說內心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他深知那些人的手段,這種言語的恐嚇只是第一步而已。如果他不聽警告,他們真的什麼都做得出來。
好在可以拿來威脅他的人,現在都已經在安全的地方了。他再次為此慶幸。
只是不知道那兩人說的死狗是什麼?唉,管他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快就要處於“不聽警告”的範疇了。
這兩年,他在把那本寫了許久的書分卷印行。倒數第二卷前不久也送去了沫陽,書坊的人說,這幾日就會問世。這一卷談論的全是現實問題,涉及許多在位的大人物,最激烈,也最危險。他知道,如果不趕緊聯絡書坊,把雕版全部毀去,再過幾天,自己所要面對的就不只是死狗和流氓了。
可是他不能這麼做。因為狂風越大,越是需要有人發出聲音。
而且他生平不願受人威脅強迫,如果他如此輕易就低頭,還有什麼面目面對自己?還怎樣堅持自己的學說?
他抱著那小木船走出院子,順著山路走上山崖,最後來到海邊。秋風漸涼,海水正在退潮。他把小木船放在水裡,它搖搖晃晃地被海水帶走了。
它遲早會沉沒。他想。不過能漂多遠是多遠吧。
其實他也可以跳上一艘船,隨著海波,逃到遠方去。可是他不想離開梁國,更不想牽連無辜的親友。如果他逃走,那些人恐怕就會盯上老楊,還會去騷擾林家、蘩縣的鄉親。還有孩子們,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麼能因為與逃犯的關係,就自此生活在監視的目光下?
小船漸漸漂遠,變成了風濤中的一個小黑點。何無逸看了它最後一眼,轉身離開了海邊。
他從未打算去京城。他要去的是沫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