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眾中有人問道:“先生,今天還講《絃歌錄》嗎?”
“不。”何無逸答道,“我知道大家今天來是想聽我對另一個問題的看法。我們就談談它吧。”
人們露出了興奮的神色。何無逸說:“我想說,大家也不必太悲觀。萬葉書院存世已兩百餘年,遭遇了數次浩劫。前朝末年,匪兵將它焚為焦土。五十年前,海賊將它劫掠一空。至於九年以前發生過什麼,大家應該也還記得。這次,就算這院子再被拆去,我想萬葉書院這四個字,也還是會有重現的一天。”
人們連連點頭,有幾個年輕人熱淚盈眶。
“不過,我們也應該吸取一些教訓。”何無逸又說,“九年前朝廷清查萬葉書院,鶴洲書院的人高興得跑出去喝酒慶祝了三天。後來鶴洲書院也被清查,我們這裡又有人北向叩拜,高呼皇上聖明。那時候恐怕沒人想到,如今朝廷會下旨禁燬淳州所有書院,管他哪門哪派,一齊閉嘴。我們也是時候反思一下了。”
“鶴洲的假道學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有人叫道,“他們竟然支援增稅,簡直是我們淳州人的叛徒!”
“是啊。”有人附和,“可惜他們想討好朝廷,朝廷卻不買賬,現在還不是和淳州一起遭殃,哈哈哈。”
何無逸看著他們,不疾不徐地說:“鶴洲書院的人,也有他們的道理。國庫連年空虛,北方災荒頻仍,皇上又準備向雪國舉兵,若不靠南方救濟,天下恐將危亡。”
聽眾大驚失色,似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
何無逸話鋒一轉:“問題其實不在增稅與否。而在於為什麼淳州在這件事上毫無協商的餘地,只能任人宰割?為什麼淳州百姓繳納的錢糧,反變成刀劍砍在我們自己身上?”
他停頓一下,自己答道:“因為自離黨傾覆,朝堂上就再沒人能代淳州人發出聲音。”
他直言不諱地提到“離黨”二字,屋裡頓時陷入一片寂靜。這是一個禁忌的詞,已經多年無人敢公然談論。
何無逸卻面不改色,繼續說了下去:“一提到黨人,大家自然覺得是群只顧一己私利,不顧天下大局的小人。可是人本自私,人本自利。天下人為何不可堂而皇之地維護私利?為何不可光明正大地在朝堂上尋求代言之人?我想天下的公義,本就是種種不同的私利達到平衡的結果。皇上可以向淳州士民提出增稅,淳州士民也理應可以提出削減皇室開支。我們應該去問:今年永福公主下嫁,太常寺花錢如流水,為何不可節省?”
“上古之世,朝廷為天下人謀利,故稱公義。而當今所謂‘公義’,常常只是一家一姓的私利而已。某些人視天下如棋局,視萬民如棋子。今天修河,讓彤州人妻離子散;明天禁海,讓淳州人家破人亡。這隻能怪棋子沒有聲音,沒有力量,所以才任人擺佈。萬葉書院、鶴洲書院,也不過同是小小的棋子,還要為對方的消失而幸災樂禍,大家仔細想想,不是很可笑嗎。”
聽眾們沉默了許久。有人問道:“冒昧地問一句,先生是……是離黨嗎?”
他這話問得著實冒昧,旁邊幾個人向他投來了憤怒的目光。
何無逸只是淡淡一笑:“不是。離黨雖為淳州說話,但他們偏愛富貴人家,怎會看上我這一文不名的木匠?”
人們都笑了,氣氛終於緩和了些。何無逸又調侃道:“眼下大家都是一致對外的淳州人。但說不定將來,淳州的船東和木匠還有一戰呢?”
笑聲更大了。何無逸說:“那到時候,也應該有船東黨和木匠黨,少了誰都不行。我打算做木匠黨的黨魁,你們看怎樣?”
歡快的笑聲驅散了籠罩於人們頭頂的陰雲。何無逸看著人們的笑臉,也感到一陣暢快。這些想法他也曾在文章中寫過了,但面對這麼多人親口講出,還是第一次。
人群中也有人沒笑。張秋水捋著鬍鬚,向他投來哀傷的目光。
他知道,這種目光意味著告別。
離開萬葉書院,他走進自己最愛的那家飯館,大吃了一頓。
酒端上來的時候,他又想起了楊不知——這個人起初熱衷於陪他喝酒,將他灌醉,但後來卻不許他再多喝了。
他現在在幹什麼呢?坐在船頭看月亮,就著醋吃螃蟹,還是走在山路上唱著歌?
他的歌聲是那樣好聽,真想再聽一聽啊。
“老楊,對不起。”他微笑著自言自語,“沒有你管著我,我要一醉方休啦。”
可是,一個人喝實在很難把自己灌醉。直到月亮升起,他依然清醒著。只得付錢離開,獨自到街上徘徊。
十四的月亮已經快要圓滿,清輝如一張巨網覆蓋在城市上。他漫無目的地遊走在街頭,最後拐進了一條冷清的窄巷。
“何無逸。”背後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看見幾張被月光照得慘白的臉。
宣德司。他看著那些人的一身白衣,腦海中閃現出這個詞。
“跟我們走一趟吧。”宣德司的人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