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才重重地嘆息一聲:“唉!我懂得律法。可是,阿栩,你不是不知道,整個淳州的引票,一年能有幾張?若真要一船一引,跟海禁時又有多大區別?官府的批文,要花多少錢、等多長時間才能拿到?真按律法來,我們還能做什麼生意?”
“我知道,我知道。”林方之輕聲寬慰著他,“可是,律法就是律法。他們不查你也就罷了,查起來,鐵證如山,你如何開脫得了?現在宮裡缺錢,就是要找個名目治你們的罪。陳叔,慎思啊。”
“陳兄,阿栩說得對。”張竹公感慨地說,“法是朝廷定的,我們又能怎樣?燒就燒吧,風頭過了,咱們再起來幹便是。”
陳秀才默然坐著,忽然顯得非常衰朽。林方之想起小時候常看他一臉威嚴地訓斥陳彥周,那時候,這個男人在他們眼中是多麼強悍可怕啊!怎麼好像一瞬間,他就老了,竟脆弱得像頭老牛,眼裡盡是恐懼與無奈?
“唉,好吧。”他終於說道,“都燒了吧——但是有一艘不能燒,它曾救過我的命。”
林方之有些錯愕。
“那時我還年輕,科考不順,便決心從商。那艘船本是別人的,我做散商搭乘在上面。”陳秀才回憶著往事,目光中漸漸有了神采,“後來遇上了風暴,很大的風暴。整個船隊,其他船都沉沒了。我嚇得要死,抱著桅杆祈求船一定要挺住,它還真挺住了。一艘好船,幾個艙都進水了,舵也折了,錨也沉了,但風暴終究沒擊沉它。當時我就暗暗發誓,等我有了錢,一定要把這艘船買下來。”
“後來我真有錢了,找了很久,才找到當年那船東。這船竟還在,已經很破舊,但還能遠航——真是好船啊!我二話不說就買下了它,以足夠買一艘新船的價格買的。我給它起名叫‘好運’。這麼多年,它上面的部件幾乎都換了個遍,但它還是它,還是能夠乘風破浪……”
張竹公說:“你可以把它送到楊君那裡去,只是一艘船的話,應該不礙事。”
陳秀才點點頭:“是,我讓人把它送過去。希望它能把好運帶給他,也帶給孩子們。”
林方之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總算辦成了一件好事。他和兩位長輩又聊了一陣,然後告辭,回到方知縣給他們夫婦在縣城準備的大宅之中,緊急派人去桑陵請最好的大夫來給陳秀才看病。
第二天夜裡,蘩縣東邊天空隱隱現出一層紅光,經久不息,直到天明方暗。那是張家、陳家在燒船,一夜之間,他們把自家多年所造的大船都燒了個罄盡。
接著,從青萍浦傳來了驚人的訊息:鄉紳陳洵美及其妻吳氏雙雙死於家中。經查,兩人是誤食鼠藥而死。
人人都知吳氏自長子溺亡之後就有些瘋癲。有傳聞說,是她瘋病發作,在飯菜裡誤放了毒藥。唯有林方之聽到訊息後如被人從腦後重擊一下,隨即被悔恨所淹沒——他早該想到的,早該從陳叔的話中聽出心灰意冷的意味。
他的神童長子死了,次子彥周又流亡海上。他的妻多年來責怪他“害死”了長子,視他如同寇仇。他不像張竹公,還有相濡以沫的老伴、三個成家立業的兒女、四個孫輩。陳秀才唯一的寄託就是他的生意,現在連事業也失去了,他的人生還有什麼盼頭?
他把“好運”送到了海上,表示自己從此以後再也不需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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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之,你哭了?”身後傳來妻子關切的聲音。林方之趕緊抹抹眼淚,說:“沒事。”
他坐在桌前思索著問題,自己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哭了。目光瞥到面前架子上的一枚古鏡,他這才看到了自己哀傷的神色,和芸照擔憂的臉。
劉芸照放下手中的針線,走到他背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你怎麼了?你的心事一直很重。”
他拉住她細膩的手,說道:“唉,芸照,這不對。”
“什麼不對?”
傾訴的慾望忽然壓倒了一切。自從陳彥周從京城走後,他很久沒有與人深談過了。他每天夜不能寐,思索著很多問題。那些問題讓他痛苦萬分,可是,他卻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分擔這種痛苦。
他顧不得他的妻是否懂得這些,說道:“芸照啊,法與德,本該是為了讓天下人過得更好,但為什麼它們卻變為了殺人的工具?如今德是枷鎖,而法是陷阱。聖人讓天下宣德尚法,本不該如此……”
劉芸照愣住了,問:“你在說什麼?”
“我在想,朝廷的法令,若讓人動輒得咎,這就是法令有問題。”林方之說,“就拿通商引票和造船批文來說,這法令本就不合理,不是逼人違法嗎?這應該要改,必須要改……”
劉芸照恍然,笑了一笑,說:“原來你又在想那些朝廷大事。這我可不懂,你也不該說給我聽。我一個深閨女子,不聞外事。這是你們男人的事兒。你也別擔心,有事回京城找爹解決不就好了麼?別難過了。”
林方之苦笑一聲,不再說了。他覺得自己是很可笑,居然寂寞到試圖與她討論這種問題。他忽然深深地理解了何先生與楊先生之間的感情。他常見他們在一起談笑風生,似有說不完的話,現在他才知道,這有多麼難得。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他想到了錢蕭——不,他不能想她!絕不可以!他及時止住這念頭,起身拉起妻子的手:“睡吧。”
“你先休息,我再做會兒針線。”她溫柔地說。
“夜裡別做了,傷眼睛。其實衣服交給下人做不就得了,你何必親自動手?”
“那可不行。”芸照對此很堅決,“我是你的妻,自然要親自給你做衣服。據說連祁貴妃也經常給皇上親手裁衣呢。”
明明是很溫情的話,可林方之聽來,只是覺得愧疚而痛苦。他勉強笑了笑,儘量裝作隨意地走到門邊,說:“那你忙,我去書房寫封信。”然後開啟屋門,獨自走入了幽暗的院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