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賴”兩字,最足誤人。園中之雞,倚賴其主。食非不飽也,居非不安也。無狐犬弓繳之患,無霜雪風日之憂。不一二年,主人鼓刀,飛毛雨血。世之婦人,倚賴其夫。恩非不深也,養非不厚也。無讀書立業之苦,無江湖奔波之勞。一失所天,市井哀哀,至求一飯不可得。故諺雲“籠雞有食湯鍋近,野鶴無糧天地寬”,又云“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是知倚賴他人,終非長策。今則舉世倚賴其君,如百穀之望時雨,如嬰兒之望父母。不知其果時雨乎?果父母乎?其恩養果足長恃乎?此非餘之所知也。
——何無逸《濡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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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微風吹開了薔薇,陳家門前的大梧桐樹也早已是滿枝綠意。林方之踏著雨後溼潤的石板路,蹦蹦跳跳地來到望海巷。
何無逸家大門緊閉。今天是旬日,學堂按例休息。但這會兒已是未時,林方之想何先生說什麼也該起來了。他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果然傳來了腳步聲。不料門一開,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個滿臉壞笑的男人。
“你,你怎麼在這?”林方之驚問。
“我怎麼不能在這?”楊不知上下打量他一下,敏銳地發現了他手上的東西,“哇,什麼好吃的,快拿來。”
林方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手中的布包已被他一把搶過。楊不知毫不客氣地開啟,拿出裡面的瓷碗,笑道:“不錯不錯,好東西啊。”
那是陳翠新炸好的小黃魚,本來是送給何無逸的。林方之急道:“還給我!這是給何先生的!”
“那正好,給他就是給我,你明白嗎?”楊不知把碗高高舉起,讓他夠不著,一面不斷把小黃魚扔進嘴裡。
林方之大喊:“何先生呢?他在哪裡?”
楊不知笑道:“別喊別喊,他還沒起呢,我們昨天很晚才睡。”
“我們?”林方之狐疑。
“是啊,我們。”楊不知朝他眨眨眼。
“你們在幹什麼?”
“你猜。”男人笑得更加曖昧。
裡屋突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只聽何無逸的聲音傳來:“是方之嗎?請你稍等,我馬上就來。”
楊不知臉色一變,神色古怪地向裡屋看了看。不一會,何無逸推門而出。林方之見他赤著腳,披散著頭髮,臉色蒼白,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心下不禁更是疑惑。
“何先生,我娘讓我送些小黃魚給你下酒。”林方之說。
“哦,謝謝,代我謝謝林夫人。”何無逸朝他笑笑,“也辛苦你跑一趟了。”
“不辛苦。”林方之看看他,又看看楊不知,終究還是放不下疑惑,“你們昨天去幹什麼了?”
何無逸狠狠瞪了楊不知一眼,又對林方之笑著說:“沒什麼,喝了點酒。”
林方之點點頭,剛想再問一句,何無逸卻又說道:“我改日登門答謝夫人。方之,沒事的話你就請先回吧。”
林方之只得說:“那我告退了。”向他躬身行禮,退出了門外。
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卻見何無逸扶著門,正向他微笑著揮手,這才放心,轉頭向巷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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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著林方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何無逸轉身把門一關,收起了笑容。
楊不知後退一步,緊張道:“喂,你別生氣……”
“能不能別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有點廉恥好不好?”
“我沒說什麼啊。”
“夠了。”何無逸頓了一頓,語氣更嚴肅,“還有,能不能別趁我喝醉……我不喜歡,真的。”
楊不知當然知道他不喜歡。許多卑鄙的想法湧上心頭,他連忙壓下它們,強作泰然。何無逸打量著他,又說:“唉,老楊,或許是我想多了,但我感覺,你有時候是對我不太高興,才故意這樣的吧?如果我哪裡做錯了,請你直說好麼?我改。”
看著他那清明的眼睛,楊不知覺得好笑,卻笑不出來。不愧是讀書明理的君子啊,遇到任何事都首先反省自己。這位君子哪裡知道,姓楊的是個惡賊,就是想故意欺負他——不,用“欺負”這個詞還太輕,或許用“玩弄”更恰當。
姓楊的不是蘩縣人,是海上的流浪者。他帶著很多秘密,像亡靈一樣飄蕩在沿海,沒想到撞上了造船世家桑陵何氏的五公子,何正鴻那老畜生的嫡親兒子。
這是老天送給楊不知的大禮。勾搭上這小子,對他而言易如反掌。他可是老江湖,向來清楚自己的魅力,也很懂得如何運用它。這些年喜歡他的人沒有上百也有幾十,發瘋跳海的都有,其中不乏一些有頭有臉的男女。何老五雖然在京城見過世面,又怎能逃出他的掌心?不過是一起喝了幾次酒,想要的就都得到了。
可是,一點也沒有意想中的滿足快意,有的只是空前的自厭。他想趕快抽身逃走,卻又屢屢失敗。大概是因為這個人竟是意想不到的溫柔可心,讓浪蕩了半生的他也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只能這樣尷尬地留了下來。一邊享受著人家的傾心相待,一邊暗恨自己的卑劣可恥。
如果何老五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知道了他的陰暗想法,會怎麼樣呢?好在,這個人非常懂得尊重別人,從來沒有打探過他不願提起的事情。
楊不知沉默片刻,答道:“不是,你沒做錯什麼。”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何無逸直視著他,“老楊,我只是希望你也敬我一點。不要在人前叫我小字,尤其是孩子們面前。不要對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忽冷忽熱。不要強迫我做不願意的事。你看,這樣可以嗎?”
“好好好,當然可以。對不起啊,以前都是我的錯。”楊不知嘆了一聲,“可是你為什麼忍到現在才說?”
“因為,唉,因為之前看你好像有什麼傷心事。”何無逸移開目光,“現在你既開心起來了,我覺得我們可以談一談,對麼?”
糟糕,原來他雖然什麼都不問,卻還是看出了很多東西。看出了他竭力掩飾的痛苦,也看出了最近這痛苦減弱了很多。楊不知突然想起師父說過的話,不要跟太聰明的人走得太近,他們能把你看得透透的,這滋味可不好受。
他有些擔憂地看向何無逸,怕他順勢追問起自己的過去。但他依然沒有。他只是輕輕揭過了這一頁,說:“老楊,明天我要去一趟沫陽,三天回來。”
他終究沒有打破他們之間的默契,過去的事情,一個人既不講,另一個人也就不問。
“你去幹什麼?”楊不知問。
“去買點書。”
“還要買書?你這都沒落腳的地方了啊!”
“你搬出去不就有地方了嗎。”
“呵呵,想趕我走?可沒那麼容易!告訴你,我賴定你了,還要跟你一起去沫陽。”
他說著,輕佻地攬住何無逸的脖子。雖然已經有過數次肌膚之親,那人還是放不下清高的架子,不願在白天和他如此親狎。他輕輕推開他,埋怨道:“怎麼一個個的都喜歡摟我脖子……”
楊不知一聽就不樂意了:“還有誰?”
“小阿夏啊。”何無逸笑了,“天天都想讓我抱,說了她好幾次也還是改不過來。”
楊不知也笑了,還沒等他笑夠,就聽何無逸又說:“這幾日,就麻煩你在這幫我照看一下小鬼們吧。”
“什麼?”
“你忘了,你之前不是答應過我要教他們學武的麼?”
“喂,我只說要教小阿夏啊!”楊不知掩面,“你以為學武是你們學唸詩嗎,這可是要看天分的。再說了,這麼多人我怎麼可能教得過來?”
“你就試試吧,相信你能勝任的。”何無逸拍拍他的肩膀,“我到沫陽給你買最新的秘戲避火圖,怎麼樣?”
“哈哈,你以為這就能收買我——至少要十冊,不,要二十冊。”
“沒問題。”何無逸爽快地答應了。
氣氛輕鬆多了。楊不知又從碗裡拿了一條小黃魚,開心地嚼了起來。何無逸卻奪過碗,說:“好了,別吃光了。留一點晚飯下酒吃。”
“你還喝啊?”
“為什麼不?”
“你知道你昨天喝醉都幹了些什麼嗎?”楊不知突然又提起這事。
“……你有完沒完?”
“咳,你想哪去了,不是那個意思——你昨天喝多了,要拿酒壺往自己腦袋上砸,還要打我,你記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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