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26章

“什麼?”何無逸目光一凜。

“看不出來你這麼兇啊。對了,你還要燒掉你寫的那堆稿子,我給你鎖進櫃子裡了,待會拿出來吧。”

楊不知知道那堆紙是何無逸視若性命的寶貝,沒想到他竟想要燒燬它們,這著實把他嚇到了。他還從沒見過這樣撒酒瘋的何老五,看來昨天那酒的確是太烈了點。

何無逸顯然什麼也不記得,他愣了一下,問:“真的?”

“我騙你作甚。你一口氣問了我幾百個為什麼,讓我想想……哦,你問,為什麼世上有很多事明明不是天經地義的,大家卻都當成天經地義。為什麼人生來就必須講忠孝二字。為什麼必須要有皇上。為什麼大家都想著依附朝廷而不願自立。為什麼大梁國總是一治一亂永遠停不了……還有好多我記不得了,總之滿口全是大逆不道之言啊!我叫你別說了,你卻說你實在想不通,又哭又笑,就突然開始發瘋了。我也是沒有辦法,最後只能陪你做點輕鬆的事了,你懂?”

何無逸沉默了一會兒,說:“可能我最近想太多了。”

“對啊,還如此口無遮攔。”楊不知又賤賤地笑了起來,“你就不怕我把你這些醉話拿去告官?”

“出門左轉,走二十里就是縣治。趕緊出發吧,還趕得及在太陽落山前到。”

“算了,太遠了,懶得去——說正經的,你去沫陽可千萬不要喝醉了胡說啊。”

“放心,不會。”

“勸你最好把酒戒了。成天喝得糊里糊塗,又怎麼想得通你那些費腦子的問題?”

“你今天怎麼嘮嘮叨叨的?”何無逸笑道,“醉鬼賭徒隨手空,居然也來勸我改邪歸正?”

楊不知正色道:“阿雲,你信不信我從現在開始就永不再沾一滴酒?”

阿雲,正是何無逸的小字,是楊不知有次在酒桌上哄他說出來的。楊不知當然懂得,對一個有字有號的文人,喚他的小字實是輕薄了些。但他就喜歡故意輕薄何無逸,所以總把這小字掛在嘴邊。

不過今天既然何無逸提出來了,以後就還是私底下偷偷叫吧。這樣也好,只有他一個人能叫,倒更有味道了。

“你還能不喝酒?”何無逸沒把他的承諾當一回事,“算了吧。”

“嘿,可別不信,咱們走著瞧。”

大概是看他難得地嚴肅起來,何無逸也不笑了,問:“你說真的?”

“當然。”楊不知說,“其實習武之人本就不該飲酒,我師父那死老頭還沒死時,就從不許我們喝。”

何無逸疑惑道:“可你以前不是喝得很厲害嗎?”

“那是以前。”楊不知深深地看他一眼,“現在不一樣了。”

以前他準備醉死在酒肆之中,但現在他突然想要活下去了。大概是因為冬天沒有及時死掉,不小心又熬到了夏天。而初夏的微風太美好,讓人捨不得這世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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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輕柔地拂卷著彩色的蜈蚣旗,大大小小的船停滿江面,隨波浮動。

“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清輝上……”

林豫兮扛著“飛魚幫”的大旗,坐在碼頭的柵欄上吹風,看工人們揮汗如雨地搬運貨物。她歡快地唱著歌,小腿一蕩一蕩。

“這是什麼歌啊?”錢阿煩覺得很新鮮。

“是我們在學堂裡學的。”林豫兮說,“阿煩、阿亂,你們也來上學吧。”

她已經不知第幾次這樣勸他們了,但他們總支支吾吾地推脫。她還曾帶小夥伴們去王大妹家勸她,但王大妹的阿爹說她已經定了親了,不好再出來,把他們趕走了。她不信邪,又獨自跑去幾次,最後王大妹阿爹發了火,罵了很多難聽的話,說什麼“滿口歪理邪說,活脫是個怪物”之類,她感到不是在罵她,但也不知道是在罵誰。

她還記得有一天,王大妹偷偷開啟門想跑出來,結果被她爹發現了。他粗暴地把她往回拉,王大妹的小手固執地抓著門扇,但很快被一隻大手用力掰了下來。黑漆木門猛地合上,門閘啪地落下。門內傳來男人憤怒的呵斥聲,和孩子悲傷的啜泣。近日,這一幕不知為何總是出現在她的夢裡,讓她覺得心驚膽戰。

現在,見錢阿煩和錢阿亂又不答應,她決定再勸勸他們。她補上一句:“我們明天還要學刀法了呢。”

“真的嗎?”錢氏姐弟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其他孩子也七嘴八舌地講起了學堂的種種趣事,又講學武以後要如何如何。錢氏姐弟終於動搖了,倆人對視一眼,說:“那我們今晚試著跟阿孃說說。”

“希望我娘沒有喝醉。”錢阿亂補充道。

林豫兮大喜:“早就該說了!其實你們不說也無所謂啊,白天干完活趕快來,何先生和楊先生也一定歡迎你們的。”

“我們可不敢。”錢阿煩縮起脖子,“要是揹著我娘做事,被她發現了,我們就完蛋了。”

“那你們今天好好說說。”顧紉秋說,“實在不行,我們一起去勸她!”

“我們先試試吧。”錢阿煩很感激大家的好意,但深知要是帶一群同伴回家,後果會怎樣。

紫紅色的夜繁花開了,這花每天準時開放,差不多是吃晚飯的時候。孩子們得到了報時,從碼頭的木柵欄上跳下來,開始往回走。

和大家告別後,錢阿煩和錢阿亂走回了桂花橋邊的那間小破屋。

阿孃果然還沒回來。他們趕緊添柴生火,煮了些飯,熱了點剩菜。飯菜都上了桌,錢嫂才慢慢踱回家。

“我在柳家吃過了。”錢嫂打著飽嗝,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你們自己吃。”

“哦。”阿煩小心翼翼地打量母親,確定她不是在說反話,才和弟弟坐到桌上自己吃了起來。

“哎呀,你們不知道,柳家可是發財了。”錢嫂又忍不住和他們講起閒話,“以前住在鄉下那麼破的地方,現在搬進了縣裡的大宅子,那宅子漂亮得喲——也是祖墳冒了青煙了!”

阿亂突然問道:“是蕙姐姐家嗎?”

“可不是嘛。”錢嫂說,“他家也是麻雀窩裡飛出了鳳凰,不知怎的生出阿蕙這樣的好女兒,嫁了個貴人,家裡雞犬升天啦。不過說來好笑,聽說那阿蕙嫁給張四官,小姑娘家臉生,說什麼都不讓男人近她的身,最後她男人用了強才跟她圓了房,也是一樁笑話!”

阿煩、阿亂聽不懂什麼是圓房,什麼又是用強,他們只聽得懂蕙姐姐嫁得好,人人羨慕。阿亂想她現在必然很開心,也就沒那麼難過了。

錢嫂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最後才停下來喝茶。阿煩見她心情不錯,瞅準機會,說道:“阿孃,你知不知道阿夏在學堂裡讀書……”

“知道。”錢嫂把茶杯往桌上一擱,“我說她娘是瘋魔了。好好一個囡,非要毀了她,真是腦子壞掉了。”

“毀了她?”阿煩不解其意。

“哼,你們難道不知道,女孩子讀了書便不好嫁人?何況是混在小廝中間讀書,將來怎麼嫁得出去?”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唄。”阿亂說道。他現在最希望普天之下的好姐姐都不要嫁人。

“臭小廝,盡瞎說。女孩子不嫁人,留在家裡吃閒飯?我告訴你們,女孩子一生最要緊的,就是像你們蕙姐姐那樣找個好人家嫁了。關鍵是要嫁有錢的。寧可嫁給有錢的老淫棍做妾,也不要嫁給沒錢的小白臉做妻。阿煩,你可要把這話給老孃記牢了!”

被突然點名的阿煩嚇了一跳,然後問道:“什麼是老淫棍?什麼是小白臉?”

“老淫棍就是又老又醜又下流的老頭子,小白臉就是年輕好看但沒錢的臭小廝。”

阿亂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老淫棍就是傅老爺,小白臉就是林大哥!”

傅老爺是縣城的一個大老闆,有十幾房小妾,生了幾十個孩子。錢阿煩想起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頭髮稀疏的腦袋,圓球一樣的肚皮,斜視猥瑣的眼神,不禁打了個寒噤。

林大哥不知比他好到哪裡去了。她想著,靈機一動:“那我要自己有錢,然後嫁給小白臉!”

“呸,做你的春秋大夢吧!”錢嫂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我們錢家空姓了錢,世代一窮二白,幾時知道這錢字怎麼寫?你那死鬼爹也是窮得骨頭髮黴,你們胎裡出來註定是窮鬼啦!”

她嘆了口氣,又說道:“你們那點小心思老孃還看不出來?想去讀書是吧?那何公子來找過我了,老孃沒理他。”

錢阿煩一驚,沒想到母親已經替他們拒絕了何先生。

錢嫂又說:“哼,本來想替他說親,沒想到人家不需要。好端端一個後生,竟有那怪癖。不過他確是有學問的——我聽張家的人說,他是桑陵何大人的兒子,十七歲就考中功名,在朝中做過官的!”

錢阿煩不知道什麼何大人,什麼功名,但她明白總之就是很厲害了。她忍不住問:“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們去跟他念書?”

錢嫂冷笑一聲:“你們?你們有這個讀書的命?張家阿棗、陳家阿補倒是有機會讀書做官,你們去幹嘛,陪太子讀書啊?難不成阿亂還能中個狀元,阿煩還能嫁個官人?你們的路,老孃早就給你們想好了。再過一兩年,阿亂就去給別人當小廝,將來混個夥計做做,也足夠了。阿煩就去縣城裡當使女,將來哪個少爺收你做個通房丫頭,也算比你老孃強得多!”

阿煩、阿亂低下了頭,不敢再說什麼。他們嚼著嘴裡的粗飯,卻感覺味道越來越乾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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