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無逸將那蠕蠕然的肥大蟲子輕輕拈起,放在了門檻外的草叢中。他沒有生氣,反倒有些笑意,說:“真是夠淘氣的。哎,我小時候也是這樣,往我四哥的茶杯裡放紅頭蜈蚣,把他都嚇哭了。”
“看不出來啊。”楊不知嘖嘖感嘆,“你還有這麼壞的時候?”
“主要是因為他先欺負我了弟弟。”何無逸說,“而且在桑陵,有我爺爺給我撐腰。後來回了京城,到了我父親跟前,可就不敢亂來了。”
“說來聽聽,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
何無逸想了想,說道:“其他的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次我把我三叔收藏的前朝古畫翻了出來,覺得只有山水太單調了,就全都添上了些小人。”
楊不知聽得瞠目結舌,良久才問:“能不能告訴我這些畫值多少錢,讓我震驚一下?”
“我那時還小,哪裡知道,總之後來我爹都賠給他了。不過以我三叔的品味,只怕也不是什麼好物,加起來頂多也就一千兩左右吧。”
“頂多一千兩……”楊不知嘆道,“大少爺,我很想用菜刀砍了你啊。”
“別,我現在連十兩銀子都沒有了,還要養你,砍了我你吃哪住哪?”
楊不知把菜刀放下,苦笑一聲,說:“想不想聽聽我小時候的事?”
“說啊。”
“我小時候餓得不行,在碼頭偷了人家半個饅頭,被發現了,差點沒被打死。”
何無逸不笑了,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師姐救了我。”
楊不知說到這裡,便不再多說。何無逸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你師姐?”
楊不知笑笑:“她早就嫁人了。這麼多年,也沒再聯絡過。”
“哦。”何無逸不再追問,而是轉移了話題,“說起來,這幾天孩子們怎麼樣?”
“還好。只不過你的得意門生林方之和林豫兮今天不來了。”
何無逸皺起眉頭,道:“我去問問。”
“先吃了飯再去吧?”
“沒事,你先做飯,我去去就回。”
他說著,已走到門邊,楊不知也只得任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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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無逸來到林家時,陳翠還沒做飯,正在院子裡掃地。見他來了,她連忙來門首迎接,請他到屋裡坐,喚林豫兮去倒茶。
“夫人,我說幾句話就走。”何無逸開門見山地說,“我這幾日去了沫陽,才回來。聽老楊說,方之和豫兮今天沒來上學,我就過來看看。”
見他這麼直率地說明來意,陳翠也乾脆直率回答:“是我不讓他們去的。”
“為什麼?”
“敬初,那個姓楊的到底是什麼來歷?”陳翠不再客氣,“我不是信不過你,只是你把孩子們交給別人,好歹也該跟我知會一聲。”
“是,這是我做得不對。”何無逸坦白承認,“是我太冒失了。他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哼,他把孩子們折騰成什麼樣了。”陳翠冷笑,“我們阿夏的手都爛了,我還沒找他算賬!”
林豫兮正端著茶水過來,聽到這句話,嚇得抖了一抖。何無逸見了,示意她過來,拉過她的手看了看,嘆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他說,“豫兮,你疼嗎?”
林豫兮本想說不疼,但看著母親嚴峻的神色,似乎又應該回答“疼”。她陷入了迷茫,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對。
何無逸放開她的手,對陳翠說:“這是不太好,我去跟他說,讓他以後緩和一點。”
“沒有以後了。”陳翠斬釘截鐵地說,“我是不會讓孩子們跟著這種人的。”
“夫人,我知道你對他的看法,我也沒什麼好辯解的。”何無逸說,“但我還是想多說一句,以我在京城和桑陵多年所見,哪怕是那些高官巨賈,也沒人像他這樣有見識。他必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我想孩子們能跟他學點東西,或許也有好處……”
陳翠打斷了他:“見識?什麼見識?一個有見識的人能淪落到酒肆賭場之中?”
何無逸沉默片刻,說:“我不也是淪落之人?夫人,一個人淪落或許有很多原因,但見識與閱歷是藏不住的。我知道這樣說並不可信,但你可以想想,陳秀才願意把獨子託付給他,難道也是胡來嗎?”
他這麼一說,陳翠有些被打動了。確實,她也常見楊不知帶著陳秀才的寶貝兒子阿補在外面晃盪,如果他真是個奸邪之徒,想必精明的陳秀才不會如此。
但這不是她讓孩子們去跟他學習的理由。她嘆道:“敬初,你到底想把孩子們教成什麼樣?你反覆在說‘見識’,可我也不求孩子們能有多大見識,尤其阿夏,她只是個女孩子,能識得幾個字便也夠了。你讓她讀書,已經很嚴格了,現在還讓她學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弄得渾身是傷,這又是何苦?”
何無逸一怔:“我對阿夏太嚴格了?”
“有一點吧。你不知道,她每天回來寫字背書,常學到夜深。”陳翠一臉憐惜之色,“一個女孩子,你們逼她這麼嚴,說實話,我這當孃的是真的心疼。”
何無逸直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正因為她是女孩子,對她才要嚴格些。”
陳翠愣住了。
何無逸又說:“夫人,亂世將至矣。這個世界對所有人都很危險,而對女孩子尤為危險。所以,女孩子要是不加倍努力,讓自己明智而堅強,將來怎麼在世上生存?”
陳翠冷笑道:“你的想法果然跟常人不同。是,世界很危險,這我當然知道。但難道不是該由你們男人來保護女子?”
“唉,夫人,話是這麼說,可男人靠不靠得住,你想必也清楚。不說大戶人家,就連何家這樣的中人之家,男人們誰不是三妻四妾,甚至寵妾滅妻的事也不少見,又有什麼情義可言?窮人家倒是一夫一婦,可那些男子稍不如意就打老婆,成天在外鬼混,他的女人又能怎樣?更何況亂世將至,就算阿夏遇到一個真心待她的好男人,在亂世之中又將如何?翻翻史書,兵荒馬亂的時候,絕大多數男人一身尚不可保,何以保全妻子?到最後要麼自己死於非命,留下孤兒寡母任人宰割。要麼為求自保,免不得賣妻賣女……”
他說著,卻看陳翠的眼中流露出驚恐與惱怒之色,忽然醒悟自己說錯了話。她丈夫新喪,自己怎麼說出“死於非命”、“孤兒寡母”這樣的話來,真是腦子壞掉了。
他連忙住口,靜靜地等待陳翠的發作,但她只是看向了在一旁一臉茫然的阿夏,說道:“阿夏,你怎麼想?”
“啊?”林豫兮頭一回被主動邀請加入大人的談話,一時不知所措。
“我問你,你覺得現在上學辛苦嗎?”陳翠問。
林豫兮看看母親,又看看何先生,最後點了點頭。
陳翠剛想說什麼,林豫兮卻又說道:“不過辛苦也有好處啊。”
“什麼好處?”
“嗯,楊先生跟我們說,辛苦就像大雁,不辛苦就像雞鴨。”
“什麼意思?”陳翠聽不明白。
林豫兮顛三倒四地講了半天,也說不清楚。倒是何無逸笑道:“我來幫你講吧。是不是說,大雁雖然要自己找吃的,還要躲避野獸獵人,但好歹可以自由飛翔。園子裡的雞鴨雖然每天都有人喂,一點不辛苦,但遲早是要被人宰殺的。是這個意思麼?”
“是的是的。”林豫兮拼命點頭,“今天早上我見蘭姐姐殺了一隻鵝來燒湯,流了好多血,我就覺得楊先生這話說得很對。我不想當鵝,雖然它不用那麼辛苦。我喜歡做大雁。”
何無逸看著她,欣慰地笑了。而看著他們一唱一和,陳翠的怒氣終於到達頂點,幾乎剋制不住。
“好,好,你們贏了!”她冷笑道,“我的女兒,被你們教出滿腦子好想法!”
“夫人,我……”何無逸還想說什麼,卻被陳翠打斷:“敬初,時間也不早了,我要做飯了。還有人在等你一起吃飯吧,我就不留客了!”
她話說到這個份上,何無逸只能起身告辭。他走出林家大門,發現外面下起了大雨,而自己忘了帶傘。
真是狼狽極了。他苦笑著搖搖頭,剛準備冒雨而行,一把傘突然出現在頭頂。
回頭一看,只見楊不知站在身後,帶著那熟悉的促狹微笑。
“菜都涼了,你要我熱幾次啊?”他說,“走,趕緊回家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