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翠急匆匆地從屋裡出來,手上拿著一把雨傘。她剛剛在氣頭上,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忘了給何無逸拿傘,趕快出來追他。走到門首,卻正好看見雨幕之中兩個男人撐傘同行的背影。
她正在恍惚,那姓楊的忽然轉頭朝她笑了笑。他的笑容並無惡意,但卻似乎有些意味深長。她這才發現,那男人極有魅力,他年紀雖不老,卻有種滄桑的韻味,只那一笑,便讓她覺得臉上微微發燙,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正慌亂地避開目光,忽聽得隔壁的門開了。陸大娘撐著傘,走了出來。
陳翠忙與她打招呼:“大娘,這麼大雨還出去呀?”
“唉,沒辦法,去海神廟幫幫忙。”陸大娘晃了晃手上的竹籃,裡面盡是香蠟錢紙,“柳家死人了,正在廟裡祭祀。”
陸大娘是做神婆的,這種事總少不了她出場。陳翠問道:“誰死了?”
“還不是他家阿蕙。”陸大娘嘆道,“可憐孩子,才嫁了一個月,竟忽然死了。今天下午,靈位才運到了海神廟。”
“阿蕙?”陳翠雖沒見過這姑娘,但常聽鄰里婦人稱羨她嫁得如何如何好,不禁很是震驚,“阿蕙不是嫁給張四官的那個?怎麼死了?”
陸大娘來了興致,撐著傘走到她身旁,神神秘秘地說:“我們都奇怪呢!聽張家人說,是不小心失足摔死了。但柳家人說是張四官打死的。現在兩家鬧得不可開交,柳家已揚言要告官了。”
看陳翠一臉震驚,陸大娘又說道:“驚訝吧?大家聽了都驚得了不得!娘子千萬別告訴其他人——老身聽錢嫂說,小姑娘確實是自己摔下了樓,但好像是她老公失手推的。原因嘛,唉,聽說她總不願跟張四官上床,你懂的。”
陳翠只聽得脊背一陣陣發涼,陸大娘卻以為她對這事有興趣,便說:“等我去海神廟打聽了,再回來跟你慢慢講。我先去了。”
她說著,撐著傘走進了雨幕中。陳翠望著她那把大紅的傘越飄越遠,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白色鵝毛上的鮮血。
然後她莫名地想起了自己的嫂子。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但因為嫁了不善的哥哥,也只能夫唱婦隨,做不了好事。她給哥哥生了三個兒子,在他面前說話依然低聲下氣,不敢有絲毫違逆。
她又想起了京城的曾大娘。她家那麼有錢,自己也很能幹,幫著丈夫裡外打點,生意越做越紅火,還生了玉樹般的兩個好哥兒。可是因為老四的病,她便在丈夫面前低了一頭,總覺理虧。她甚至主動給丈夫納妾,只是為了拴住丈夫的心。
這就是女人的命,窮的富的,貴的賤的,總之要系在一個男人的喜怒愛憎之上。她想到自己,如果她順從哥哥的旨意,嫁給了那四十歲的鰥夫,現在不知在幹什麼?又如果林子升是一個無情浪子,她又會飄零到何處?她第一次想到,人生其實有種種可能性,眼前的一切只是一系列偶然的結果,並非天經地義。
“這世界很危險。”何無逸的話迴響在她耳邊,讓她心驚肉跳。
“子升,我該怎麼辦。”她又一次在心裡呼喚丈夫,“如果你還在,還能幫我拿拿主意——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該怎樣教阿夏了,我該怎麼辦?”
雨聲嘈雜,蓋過了她內心的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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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雨後,錢阿煩和錢阿亂端著盆子木桶跑進跑出,忙著把屋裡漏的雨水倒進河裡去。
阿孃還沒回來,他們正要自己燒飯,不料天降大雨,忙著在破屋裡四處接水就夠了,哪還有工夫燒柴?好不容易大雨下完,他們肚子已經咕咕叫,只等倒了水就回家啃點冷饅頭。
河邊有些鄰居站著,吹著雨後的涼風,聊著天。
“唉,這姑娘也真是薄命……”
“張四官也倒黴,花那麼多銀子娶的新媳婦,才一個月就死了,這不是晦氣嗎。”
阿煩聽著大人的談話,忍不住問道:“誰死啦?”
旁邊香燭雜貨鋪的李三叔答道:“張四官的新媳婦,聽說被他打死啦。”
阿亂大驚:“蕙姐姐?”
大人們不再理他們,而是又聊了下去。李三嫂說:“其實真不能怨張四官,他實是對阿蕙有情的,只是一時失手,據說後悔得不行,哭暈過去三回了。”
“是啊,”有人附和,“花了三百兩娶的媳婦,能不心疼嗎。”
又有人說:“還是阿蕙這孩子自己沒福。她一個漁家女兒,張四官待她多好,把她當公主娘娘似地寵著,就差沒摘天上的星星給她了,可她呢,連碰也不讓人碰一下。要說她年紀小,害羞,一回兩回也就罷了,都一個月了還是如此,也太過矯情了吧。據張家人說,張四官每次都要用強才上得了她的床,親夫妻啊,你說這不是讓人笑話麼。每次完事,她還要委委屈屈哭上半天。你們說,男人花這麼多錢娶老婆回來,難道就是為了看她哭喪臉的?再好氣性的男子漢,也得怒了。沒想到稍加拳腳,這小姑娘竟跳了樓,唉,這算什麼事!”
大家紛紛點頭。沒有人注意到,錢阿亂哭著跑進了屋,一頭栽在床上,捶著床哀叫起來:“蕙姐姐,蕙姐姐!”
阿煩趕緊追過去,把弟弟摟住。她也很傷心,但卻哭不出來,因為一種莫名的恐懼蓋過了悲傷。
時間緩慢流逝,夜幕降臨,門口的鄰居都散了,阿亂也哭累睡著了,阿煩這才等到母親回來。
錢嫂滿臉倦容,看上去心情似乎不太好。她瞥了兒女一眼,沒說什麼,只是自己在床邊坐下,默默出神。
這個家難得有如此安靜的時候。但這安靜令人愈發不安。
“阿孃……”阿煩輕聲喚她,“聽說,聽說蕙姐姐死了?”
“是。”錢嫂答道,臉色陰沉。
阿煩感到淚水終於要溢位眼眶了。她吸吸鼻子,顫抖著問:“你不是說她是最好最好的女孩子嗎?為什麼她丈夫還要打她?”
錢嫂煩躁道:“哪有這麼多為什麼?人各有命,這是她命不好,你管那麼多幹嘛?”
“阿孃,”阿煩又說,“我不要嫁人了。”
“胡說八道。”錢嫂擰住她的耳朵,“你今天哪來這麼多廢話?再跟我瞎叨叨,看我明天就把你送到傅老爺家裡去當使女!”
阿煩拼命掙開,跳下床,像小老鼠一樣躲了起來。錢嫂也不再管她,往床上一躺,把被子蒙在臉上,不一時,便響起了鼾聲。
女孩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一萬個念頭在她的小腦瓜中翻滾,不知過了多久,混亂之中靈光一現,她終於想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立即站起來,側耳聽了聽母親和弟弟的呼吸聲,確信他們已經睡著,就躡手躡腳地拉開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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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豫兮才洗完澡,要上床睡覺,忽聽後門外傳來幾聲貓叫。她豎起耳朵,又聽見三短一長的“喵喵”聲,確定那是飛魚幫的暗號,便偷偷開啟了門。
門外,有一團小小的人影。林豫兮輕聲問道:“誰?”
“老大,是我。”是錢阿煩的聲音。
“阿煩?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
“老大,你要救我!”阿煩的聲音帶著哭腔,“你出來一下,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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