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楊不知帶著孩子們離開了柳家,走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
他不再說笑,似乎有什麼心事。而錢阿亂一路哭哭啼啼,怎麼安慰也沒用。林豫兮也覺得隱隱不安:一個這麼好的姐姐要嫁人了,為什麼大家卻都不高興呢?
迎面突然來了一隊送親的隊伍,敲鑼打鼓,抬著金銀彩繡的花轎。那花轎如此漂亮,看得林豫兮非常羨慕。錢阿亂卻以為是來接蕙姐姐的轎子,嚎啕大哭,非要衝到轎子前面去阻攔。直到楊不知拉著他反覆向他解釋這是別人家的新娘子,他才安靜下來。
他們站在路邊讓花轎經過,卻聽送嫁的隊伍裡突然響起了歌聲:“我囡呀,橋頭點燈兩面紅。一家囡要爭兩家氣呀,孝順公婆敬姑嫂,夫妻恩愛到百年羅……”
這歌聲唱得如怨如訴,哭哭啼啼。林豫兮聽得毛骨悚然,驚訝地問:“為什麼就像在哭喪呀?”
“這是淳州的風俗,新娘子出嫁要哭嫁,哭得越慘越好。”楊不知臉色有些陰沉。
“為啥會有這樣的風俗?”
男人不再回答,只是嘲諷地一笑,說:“小阿夏,還記得我教你唱的那首歌嗎?”
“記得記得!”
“來,跟我一起唱!”
林豫兮興沖沖地拍手唱了起來:“一不諧。一不諧——誒,不對,何先生不許我唱這首歌。”
楊不知笑道:“他又不在,你怕什麼?來,唱起來!”
他帶頭唱了起來,他的歌聲是如此好聽,就像清爽的海風,一下子就吹散了那送嫁隊伍的哭喪之氣。
“一不諧。一不諧。七月七夜裡妙人兒來。呀。正湊巧。心肝愛。”
林豫兮立即把何先生的教誨忘在腦後,跟他一起大聲唱了起來。他們一唱一和,唱得雨後的河流歡快了幾分,唱得初霽的天空明亮了大半。唱了一會兒,林豫兮發現陳阿補一直在盯著她看,便問:“你會唱麼?”
“我才不唱。”陳阿補傲然道。
“原來你不會唱。”林豫兮一臉鄙夷。
“誰說我不會?我天天聽他唱,早就會了!”
“那你有本事就唱一句啊。”
陳阿補還真的唱了起來,且唱得尤為大聲。他得意洋洋地向林豫兮使個眼色,意思是這麼簡單的歌豈能難得倒他?林豫兮不服氣,也提高了音量。兩個人比誰的聲音大,越唱越大聲,最後幾乎變成吼叫了。
很快,錢阿煩也學會了,加入了合唱。歌聲越來越響亮,甚至連抽泣著的錢阿亂也振奮起來,情不自禁地跟他們一起哼哼。
“十六不諧。十六不諧。鸚哥兒飛上九層臺。呀。下來罷。心肝愛。”
一個大人,四個小孩,沐著春風,唱著歌謠,一起向青萍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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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通四年,歲在戊寅,三月廿四。
林豫兮穿著新衣,拿布包裝著筆墨紙硯,隨哥哥一起去了學堂。一到學堂,她的小弟們高興得炸開了鍋,阿良、阿貓、阿望爭著要坐在她旁邊,最後被林方之統統趕走,讓她和自己並肩坐在了第一排。
少時,何無逸來了。他一臉嚴肅地對林豫兮說:“豫兮,我不喜歡看別人下跪,所以拜師的大禮就免了。但是從今天起,我是你的老師,對你便要嚴格一些,你受得住麼?”
“嗯,沒問題!”林豫兮興高采烈地回答。
何無逸不再理她,對所有人說:“昨天看了上次讓你們作的對子——鄭瑞藻,你寫的什麼?我認不得你的字。”
鄭阿貓脖子一縮,不敢抬頭。
“重新把你的字寫寫好!”何無逸把他的那張紙扔在一邊,又拿起一張,“張鶴年,你可以啊。薄霧對濃湯,釣魚對吃飯,倒是對得工整。”
大家一齊看向後面的一個小胖子,紛紛竊笑。他滿臉通紅,侷促地捏著自己的手指。
果然是又白又胖,看起來憨憨的,難怪叫張白胖。林豫兮想到陳阿補居然說自己還沒有他好看,不禁怒火中燒,又在心中把陳阿補痛罵了一頓。
何無逸繼續念:“‘野有登高處,人無放學時。’顧紉秋,你就這麼討厭上學麼,真令我傷心啊!”
他自己並無笑意,但大家都被逗笑了,捂著嘴竊笑不停。林豫兮也覺得很好玩,但她還不懂得學堂的規矩,不知道不能大聲笑,所以笑得格外響亮。
她哥哥連忙用手肘碰碰她,然而已經遲了,何無逸指著她說:“來,林豫兮,你說說,薄霧可以對什麼?”
“啊?”林豫兮一臉茫然,“我,我不知道……”
“我問你問題,你要站起來回答。”何無逸說。
“哦。”林豫兮連忙站起,但腦海裡依然一片空白,無助地東張西望。
“輕風,輕風。”林方之小聲地提醒她。
“浮雲,浮雲。”旁邊的沈阿望——不,現在應該叫沈溶了——也用嘴型向她示意。
可惜林豫兮一個也聽不清楚。她只得硬著頭皮自己想,突然想到張鶴年的“濃湯”,又聯想到他指腹為婚的物件陳阿補,靈機一動,道:“薄霧對鹹魚。”
大家又笑了起來。林方之捂住臉,不再看她。
何無逸也忍不住笑了,無奈地揮揮手:“好了好了,坐下吧,還不錯,至少平仄是對的。”
林豫兮沾沾自喜地坐下,只覺得自己機智極了。
然後他們一起讀詩,讀了背,背了講,倒也輕鬆地就過了半個時辰。歇了一會,大家又一起學珠算,這是林方之的長項,他甚至不用算盤都能迅速算出,好像心中有一把算盤一樣。而林豫兮一竅不通,只好亂撥算珠,假裝自己在彈琴。
中午,張家的僕人送來了午飯。吃過午飯以後大家都出去玩遊戲了,而何無逸卻拉著林豫兮,一定要單獨教她算術。林豫兮本不耐煩學,覺得自己數數手指腳趾已足夠,何必學那麼多。但何無逸講得蠻生動,她漸漸也聽下去了。
“何先生,”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二十五減七是等於十五吧?”
“當然不是,是十八啊。”
“原來我算錯了,你大我十八歲啊。”林豫兮說,“我出生的時候,你已經十八歲了?”
“是啊,怎麼了?”
“我以前還想嫁給你呢。”林豫兮揉揉鼻子,“你覺得大十八歲多不多?”
何無逸哭笑不得:“豫兮,這種話以後千萬別胡說了。你再說,我就要生氣,記住了麼?”
“嗯。”林豫兮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點頭。
“誒,等等。”何無逸突然又說,“為什麼是以前想嫁?現在怎麼不想了?”
“因為,因為……”林豫兮有些為難,最後決定還是坦誠相告,“因為你現在要罵我了,我不想嫁給一個兇我的人!”
“哇,被嫌棄了。”門口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林豫兮和何無逸雙雙抬起頭,只見楊不知站在那兒,一臉促狹的笑容。
“阿夏,”楊不知溜到他們身邊坐下,“我大他三歲,你覺得多不多?”
“你跟孩子瞎說什麼!”何無逸惱怒道。
“我有瞎說什麼嗎?”楊不知正色,“沒有吧,阿夏?”
“沒有。”林豫兮老實回答。
“你來幹什麼?”何無逸對他說,“我現在沒空,你請回吧。”
“不行,我就是要在這裡。你看我一時不在,就有人說要嫁給你。我敢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嗎?”
何無逸看他越說越不像話,只得起身把他拖起來,推了出去。
“不要兇我呀,”楊不知笑道,“你聽小阿夏說的,太兇的人就沒人要了。”
“拜託了,別在這發瘋。”何無逸尷尬不已,“快走吧,下午我來找你……”
“說定了哈。”楊不知喜道,“不許再像昨天一樣放我鴿子。”
“好好,一言為定。”
終於打發得他離開,何無逸長長地舒了口氣,回來繼續和林豫兮做加減法。
“何先生,”林豫兮好奇地看著他,“你不是說他不是正經人嗎,為什麼你倆這麼熟?”
“算了,不教了。”何無逸把筆一摔,“給我出去!”
林豫兮如蒙大赦,撒腿跑出大門,和小夥伴們玩去了。
一團柳絮飄過她的鼻尖,風中有股濃郁的草木清香。夏天快要來了,那是一年中她最喜歡的季節。蘩縣的夏天,會和京城不一樣嗎?她萬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