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豫兮坐在一段塌牆之上啃著幹餅。遠處,隱隱傳來了正在幹活的人們的議論。
“你們聽說了麼?老秦想要私逃。”
“不是吧?宗主那麼信賴他……”
“哼,上回他想帶船隊去雪國,宗主把這差事交給老金了,所以他很不高興。其實他也不想想,宗主留他在身邊是看重他啊。真缺心眼。”
“不是缺心眼,他就是自恃功高。他覺得宗主是他迎回來的,第一批船和人也是他帶來的,所以尾巴翹起來了。聽說年初,宗主身體不好,他竟跑去跟宗主說不如讓他來管事,這不是腦子壞掉了是什麼?也是宗主寬宏大量,沒跟他一般見識。換了一般的老大,早滅了他了。”
眾人嘖嘖感嘆。有人說:“二叔為人最是仁義,老秦能有今天,不全是託他老人家的福?這都要反叛,那簡直是豬狗不如!”
這些流言她已經聽到過好幾次。仁義?她聽了只想笑。楊先生不動聲色地把秦笑非身邊的親信都調走了,名為給他們好差事,實則把秦笑非變成了孤家寡人。老秦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被他逼進絕路,還得千恩萬謝。現在楊先生又故意放出風聲,擺明了要逼秦笑非叛逃,好名正言順地剷除他。
見識了楊先生的手段,她大為驚歎,深感自己要學的東西還很多。然而,她又為老秦難過。他功勞不小,又並無大錯,實在不應有如此結局。
可楊先生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反覆提起他常說的那句話——戰鬥中沒有公平可言。
最近,他天天叫她去問話,表面說是詢問新人訓練的情況,實際上是讓她跟在身邊看他如何處事。
他看上去狀態很好,難怪秦笑非如此畏懼。但知道了真相的林豫兮站在他身旁,只覺無比心酸。
她按照阿公所說,儘量裝作毫不知情,強顏歡笑。但這樣竟也瞞不過他,有一天他終於問了:“林豫兮,你心不在焉,在愁些什麼?”
幸好她早已想好託辭:“彥周他們怎麼還不送個信回來?我怕他傷還沒好,或是在赤蛇灣遇到了什麼麻煩。”
其實她早已寫信給陳彥周,催他先別追殺方豹了,趕緊留下陸阿豪看家,帶上幾個同門回來。也不知他收到沒有,幾時才能到?
楊先生聽了,也不再多問。他難得地向她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長,林豫兮頓時明白,他早就看穿她和陳彥周之間的小把戲了。
當時,她好不尷尬,臉頓時火燒火燎。幸而楊先生沒把話說透,而是突然自言自語道:“離他除服,還有二十個月罷?”
林豫兮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一定是在想,陳彥周要孝滿除服才能成親。還有二十個月,而他等不到那天了。
他本應當為他們主婚的,這世上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可是,這件事他註定做不成了。
那一瞬,她心如刀絞,使出全部力氣,才忍住沒有流露出哀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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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啃完了餅,正要從牆上躍下,忽然看見遠方有一艘船漸漸靠近。她立在牆頭眺望了一會兒,看清了那艘船是留在赤蛇灣的船之一,於是立即跳到地上,跑到碼頭,引頸逾望,興奮不已。
陳彥周他們終於回來了。
船很快到了碼頭。正在幹活的人們圍攏過來,都抬頭望著桅杆,指指點點,驚懼萬分。
桅杆上掛著一連串的人頭。用漆塗黑了,乾枯的眼窩深不見底。它們微微張著嘴,像是在對桅杆邊飛來飛去的海鷗說著什麼。
“豫兮!”陳彥周站在船頭,向她揮手。
船一靠岸,他就敏捷地順梯而下,躍到她身邊。他看上去完全康復了,唇紅齒白,頭上還戴著她的紅頭繩,顯得神采飛揚。
久別重逢的喜悅蓋過了那些駭人頭顱的陰影。林豫兮恨不得跳起來摟住他的脖子,無奈周圍人太多,只能保持著距離,看著他傻傻地笑。她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就這樣呆笑了許久,才看見他身後的錢肅等人。
“大家都還好吧?”她笑問。
錢肅道:“好,老大你看,你的陳彥周被我們養得多壯實,你獎勵我們什麼啊?”
“滾,才不是我的!”她又難免羞惱,“少廢話了,我問你,那些人質都送回家了嗎?”
錢肅撓撓頭,看向顧紉秋。顧紉秋說:“這事慢慢說。阿夏,楊先生怎麼樣了?”
她收起笑容,壓低聲音說道:“不太好,但他不想讓人知道。見了他,你們就說赤蛇灣那邊沒事了,這麼多人待在那裡也是閒著,所以就回來了。”
大家的眼睛都暗了下去,鄭瑞藻說:“我們去雪國之前他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就……”
“小聲!待會到我房裡,我跟你們講。”林豫兮拍拍他的胳膊,帶著他們往碼頭裡走。幾人心事重重,一路無言。許久,林豫兮才向陳彥周問道:“船上那幾個人頭是怎麼回事?”
“哦,這個啊。”陳彥週迴過神來,“那是方豹的餘黨,都被我殺盡了。就是方豹又逃掉了,這廝別的不會,跑路倒是一絕,難怪這麼多年還沒被人弄死。”
林豫兮皺眉:“先別管他了。你也是,殺人就殺人,何必把這些腌臢東西千里迢迢帶回來?”
“這可是戰利品,當然是送給楊先生啊。”陳彥周說。
“他要這些作甚!”林豫兮哭笑不得。她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夏天他們拿竹竿粘蟬,或抓了什麼蟲子,當做寶貝一樣跑去送給大人,把大人嚇得一陣驚叫的場景。
張鶴年說:“阿補,我就說讓你扔了吧,楊先生病著呢,你給他看這個?”
錢肅說:“這一路可嚇死我了,每天一抬頭就看見幾張死人臉。老大,待會趕快叫人上桅杆去取下來吧,只怕我姐出來看到,嚇著她。”
林豫兮點點頭,而陳彥周聽他們要處理掉自己給楊先生帶的禮物,好生不情願,只是林豫兮既已發話,他也不好再爭辯什麼。
幾人一起走到住處,林豫兮叫來錢蕭、沈溶,大家終於又齊聚一堂,但原本應該歡喜的相聚,卻蒙著一層陰雲。林豫兮關上門,把阿公的話講給了陳彥周他們,大家聽著聽著,神色都越來越悽惶,連早已知情的錢蕭和沈溶也忍不住又流淚了。
林豫兮講完,沉默一陣,說:“都別哭了,待會見了他,儘量開心點。”
鄭瑞藻哭道:“老大,我做不到啊,你讓我怎麼開心得起來?”
錢蕭說:“是,真的很難,我已經很久不敢去見他了,就是怕掩飾不住,露了餡。”
“姐,交給我吧。”錢肅揉揉眼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你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別說話,我來講。”
他最擅說笑,只是沒想到這個本事竟是在此時派上用場,讓人更覺淒涼。林豫兮的眼睛也溼潤了,她看向陳彥周,卻見他握著拳頭,面色蒼白,顯得那樣無助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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