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能殺盡敵人,把他們的腦袋掛在桅杆上,但那又怎樣?有種東西他無法戰勝,她也不能,所有人都不能。哪怕像韓望南所說,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們還是不能不為之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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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所有人都控制好情緒,他們才一起來到了議事堂。
屋裡燒著炭火,很是溫暖。楊以海沒有見客,獨自坐在火盆邊,用火鉗撥弄著木炭。他神情恍惚,像是沉浸在什麼回憶裡,眼中帶著溫柔的神色。
孩子們突然不想打擾這靜謐的場景了。他們彼此看看,都心領神會,轉身準備離開。但他們的腳步聲已驚動了楊以海,他抬起頭,說:“進來吧。”
他們只得走了進去,站在他面前。楊以海把他們一個個看過去,說:“怎麼都回來了?”
錢肅答道:“我們在赤蛇灣也沒事可做,好生無聊,就回來向你覆命啦。”
楊以海說:“復什麼命,又不是我讓你們去打方豹。”
“是是,那就是請罪吧。”錢肅誇張地一鞠躬,“還請宗主大人責罰。”
楊以海樂了,說:“都坐吧,跟我講講赤蛇灣都有些什麼。”
大家圍坐在他身邊。錢肅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那破島,除了深山老林就是蛇,不止赤蛇,還有黑蛇、青蛇、黃蛇、黃黑相間的蛇、紅黑相間的蛇,我的媽呀,比官老爺的官服色樣還多啊。我跟張鶴年去買糧,動輒就要走十里山路,還要邊走邊拿棍子趕草叢裡的蛇,可比跑船還累。你看,張鶴年是不是都瘦了?幸好回來了,要是再待個十天半月,他都要變成張黑瘦,不能再叫張白胖啦!”
大家都笑了起來,氣氛輕鬆了許多。錢肅一鼓作氣,又講了好幾件赤蛇灣的趣事。漸漸地,林豫兮覺得他們好像回到了青萍浦。以往秋冬時節,他們也常會這樣圍坐在火爐邊,嘰嘰喳喳地聊些閒話。唯一的不同是,以前說笑的時候,楊先生也參與其中,他其實最能瞎扯,常講些過分的話——比如海外某國所有東西都很大,有大蚊子大蜻蜓,連女子的胸和屁股都特別大——引得在一旁靜聽的何先生連連咳嗽。但現在,他不再給他們講笑話了。他只是靜靜地聽錢肅講,笑容中帶著幾分欣慰。
錢肅講完,接過張鶴年遞來的茶水,喝了兩口。楊以海打量著他,感嘆道:“又長高了。唉,都長高了……陳彥周,你傷好了麼?”
陳彥周突然被叫到,連忙微笑道:“好了,只是一點輕傷。”
“嗯。你是不是帶了什麼好東西回來?”
陳彥周愣了愣,說:“是的,我給你帶了方豹幾個手下的首級……”
“這個你就自己留著觀賞吧。”楊以海說,“我是說你身上這兩把刀。”
林豫兮一驚。她都沒有發現陳彥周身上佩的刀換了,楊先生是什麼時候察覺的?
陳彥周解下身上佩著的長刀,雙手奉上。楊以海接過,拔刀出鞘,神色突然一變。他久久地看著那刀上的銘文,顯得甚是震驚。
林豫兮提心吊膽地看陳彥週一眼,見他也忐忑不安,滿臉疑惑。
“短刀也給我。”楊以海伸出手。
陳彥周將短刀也放在他手中。楊以海拔出刀仔細端詳一番,臉色越來越陰沉。
他生氣了麼?是氣陳彥周多拿了財物?不會吧,也就兩把刀而已,就算再名貴,難道彥周的功勞不配取之?林豫兮正在胡思亂想,忽聽楊以海收刀入鞘,將兩刀還給了陳彥周:“這是黎國名刀,你好好拿著吧。”
大家都鬆了口氣。這時候,外面忽然有人進來稟報:“宗主,李三叔想見您。”
“讓他進來。”楊以海說。
“亨”字幫幫主李鬱和走了進來。這是一個瘦高個子的中年人,幾縷長鬚,看上去莊重敦厚,一點不像個做賊的。不過,聽說他少時是個偷兒,最擅長探囊取物。後來跟著楊以海橫行海上,也沒少殺人。
看見林豫兮他們,李鬱和欲言又止。楊以海說:“無妨,說吧。”
他這才說:“宗主,我的人刺探到訊息,說老秦正在南灣偷偷糾集部眾,準備逃走……”
楊以海一臉震驚:“不會吧?”
李鬱和道:“真的。聽說他私下在買武器糧食。”
“不會。”楊以海還是很懷疑,“老秦又不是不知道,會里的規矩是私逃者死。何況冥海上現在哪還有容身之所,他離了我們,能往哪逃?”
李鬱和急了:“宗主,老秦這人不可小覷啊。芥島有很多他的人,我猜他準備趁我們不備,去佔領芥島。如果真是這樣,那以後可就麻煩了。”
楊以海依然不聽:“老李,你多慮了。我想老秦與我做兄弟這麼多年,不會如此不講義氣。就算之前有些小小誤會,他難道就為此跟我翻臉?我還是信任他的,相信他不至於背叛我。”
“宗主,你……”
“別說了,下去吧。”楊以海揮揮手。
李鬱和很不甘心地出去了。
“第十個了。”楊以海冷笑,“以前來的都是小廝們,現在,連老李都等不及了,親自出面了呢。”
林豫兮對他的表演心知肚明,可她必須裝作不懂,故意說:“這些人幹嘛造謠?秦叔是你老朋友了,怎會反叛?”
錢肅說:“是啊,我看他們是挑撥離間。”
錢肅的命就是秦笑非救的,林豫兮知道,他這句話是真心實意。
楊以海不再說什麼,屋子裡陷入了靜寂。良久,他從火盆旁重新拿起了火鉗。
“還是小心些。你們和樊慶帶十艘船,到千島南部去巡邏。明天一早就出發。沈溶、錢蕭、錢肅留在這裡。”
“是。”
“沒事了,你們走吧。”他撥弄了一下炭火,灰白的粉末輕輕揚起,飄忽若夢。
他們起身告辭。走到門邊的時候,林豫兮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他凝視著左手手腕上的那根黑繩,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