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四日,秦笑非果然帶人私逃了。林豫兮、陳彥周和樊慶早有準備,在千島南部攔截了他。
他們駕著大桑船,在曲折的島嶼間神出鬼沒。最後,這艘巨大堅實的船炮擊了秦笑非的船,並狠狠地撞上了它。這場景似曾相識。一年以前,秦笑非就是這樣攔截了他們,現在角色互換,情境翻轉。只不過,那時,秦笑非是來救他們;如今,他們卻是來捉拿他。
陳彥周扭著他的手,用棕繩將他捆了起來。秦笑非倒也沒有掙扎,只是笑道:“陳二,落到這一步,我無話可說。你也不必如此,給我留點體面吧。”
“秦叔,得罪了。”陳彥周說,“只是宗主有令,怕你自殺。”
“呵,楊以海……”秦笑非冷笑起來,“算他狠。”
林豫兮看他如此絕望,心下不忍,說:“秦叔,你也別太擔心。宗主未必會殺你,我們也會勸勸他……”
“算了。”秦笑非打斷了她,“別費事了,他不會放過我的。他是誰?心思極深,手段極狠的楊以海啊。連最愛的人都可以親手殺死,敢跟他鬥,也是我自不量力!”
“什麼?”林豫兮悚然。
“原來他沒有告訴你們。”秦笑非饒有興味地笑了,“你們自己去問他吧。”
他不再說話,跟著陳彥周走下了甲板,進了船艙。
“老大,他什麼意思?”顧紉秋許久才回過神,“楊先生殺了誰?”
“不要問。”林豫兮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胡言亂語,不可當真。”
然而她無法欺騙自己。這若隱若現的真相令她冷汗直冒,後背盡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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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押著秦笑非回到蜉蝣島時,林豫兮很擔心秦笑非會破口大罵,說出什麼了不得的話,然而他沒有。沿途所過,人們投來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他只是硬著頭頸,一言不發地向前走。
楊以海站在旗杆之下,握著他的寶刀“懸解”,看著秦笑非一步步走上石階。他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沉痛地說:“老秦,你怎麼走到了這一步呢?”
秦笑非高聲說:“是,我是背叛了大家,違誓該死。”
眾人一片譁然。剛剛那些帶著同情的目光,也轉為了疑惑。
林豫兮壓低聲音,問身旁的樊慶:“樊大哥,他為何不為自己辯解?”
樊慶冷笑:“他的家眷還在芥島。宗主的心腹不日就會到芥島,他敢不向宗主低頭?”
林豫兮想起秦笑非所言,“心思極深,手段極狠”,不禁打了個寒噤。
楊以海長嘆一聲,圍觀的人們都看向了他,安靜下來。
“老秦,你入會也有二十二年了,沒想到竟如此收場。”他說,“你說,海上同盟會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沒有。”秦笑非說,“是我鬼迷心竅,背棄神明,想獨佔芥島。”
人群炸開了鍋。楊以海揮揮手,讓眾人安靜,又說:“你既知罪,還有什麼想說的麼?”
秦笑非直視著他,說:“我的妻兒,並不知曉此事。還望宗主仁慈,多照顧他們。”
楊以海點點頭:“眾人皆知,我從不欺負孩子。還有別的事嗎?”
秦笑非沉默一下,又說:“海水太冷,我不想死在海里。我想死在宗主的刀下,願宗主成全。”
楊以海閉上了眼睛,許久,才又睜開眼,說:“好。”
秦笑非跪在了他的面前。他拔出長刀,雙手舉起。
刺目的刀光一閃而過。鮮血噴射而出,染紅了地面。秦笑非的頭顱落在地上,滾出幾步之遠。楊以海振去刀刃上的血,緩緩收刀入鞘。
多麼乾淨利落的手法。這是林豫兮第一次見他殺人,也是最後一次。
能死在這樣的刀下,真不失為一件幸事。
陽光之下,所有人無聲地佇立著,凝視著地上的血跡。楊以海轉身走進了屋裡,金言等人急忙跟上。
林豫兮也跟了過去。她才跨入門檻,忽聽金言他們驚叫道:“宗主!”
她心一沉,快步跑過去。只見楊以海暈倒在地,臉色蒼白。金言、李鬱和等人正手忙腳亂地試圖將他扶起。
這一天終於來了。她心想。
空蕩蕩的堂屋內,寒冷異常。牆上的那幅海圖在穿堂而過的寒風中微微晃動,像是快要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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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秦笑非後,楊以海的病情急轉直下,很快便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眾人都說,宗主是被老秦氣病的。他們哪知道,他已經病了一年,秦笑非之死只不過是抽走了支援著他的最後一根支柱而已。
他大事已了,不需要再隱瞞什麼了。
很快,重大的事務都移交到了其他幾個老人手裡。一切井然有序,沒有發生半點波折。芥島也被順利接管,楊以海吩咐金言,過完年就帶著主力回芥島,蜉蝣島令派人駐守。
每天,他的屋裡人來人往。大小頭目,逐一前來聽他交待要事。林豫兮擔心著他的身體,請求莊公讓他多休息會。但莊公說:“算啦,隨他去吧。不把一切處理好,他是沒法安心的。”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急劇消瘦,到最後,連鎮痛的藥湯也無法再讓他得到片刻安眠。
新年很快又要到了。馮老四運來了成群的豬羊,正在宰殺。堡壘裡飄蕩著沸水的蒸汽和血沫味道。可人們沒有半點過年的喜悅,整個蜉蝣島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林豫兮冒著寒風,經過那些倒吊著的,剝了皮的牲畜。一群人圍過來,關切地問:“林二姐,宗主他怎麼樣了?”
“我也許久沒見他了。”林豫兮說。她正奉命加緊訓練新人,每天忙完,她都想去看看楊先生,卻未能如願。
他們已經半個月沒有見他了。幾個同門輪番去他門前候著,但至今沒有見過他一面。
一個老者放下手裡的牛皮,把血水在身上擦了擦,走到她面前。“林二姐,我、我向海神祈福,得了這道符。你幫我獻給宗主,讓他子時將符燒化,與羊血同飲,必當康復。”
他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紙,小心翼翼地遞給林豫兮。林豫兮看著他結滿老繭、如砂紙般粗糙的手,心中一酸,接過那張紙,說:“多謝包阿公,我一定轉交給他。”
“謝什麼,不必謝。”那老者熱淚盈眶,“我全家的命都是宗主救的啊。”
另一個大嫂擠過來,手中拿著一隻奇形怪狀的螺:“我今晨在海邊挖到一個寶貝。林二姐,你拿去給二叔煮了吃,興許就好了呢?”
其他人也紛紛拿出各種東西,有的號稱是家鄉祖傳的秘方,有的說是海外神樹的樹皮,無奇不有。林豫兮一一收下,向他們道謝。抱著這堆東西走出人群時,她才發現自己眼角已泛著淚花。
她抹了抹眼淚,正準備走向望樓,身後忽然傳來了樊慶的聲音:“林二,二叔叫你過去!”
她匆匆趕到那氤氳著藥味的房間。一進門,就看見其他同門都已侍立在此。楊以海倚坐在床上。看到他的一瞬,林豫兮覺得心猛然一沉。那曾經生龍活虎的男人,現在竟只能用形銷骨立來形容了。
床頭放著他的刀。旁邊,站著一個大鬍子男人,帶著戲謔的神情,朝她微微一笑。
“過來。”楊以海向她招招手,“阿夏。”
眼淚差一點湧出。她已經多久沒聽他這樣叫過她了?
“楊先生。”她叫道。
她走到他身邊,給他看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這都是家人們給你的,大家都很牽掛你啊。”
“放下吧。”他笑了笑,“給我吃這些,虧他們想得出,還嫌我死得不夠快。”
那熟悉的調侃口吻讓林豫兮心頭一熱,她放下那堆東西,握住了他的左手。他的手很涼,有些不受抑制地顫抖。但他沒有責怪她的無禮,而是手指微微用力,握緊了她的手。
“都到齊了。”他說,“給你們介紹個人。這位是董志平,我的老對頭。不過他一生都沒有打贏過我,還不幸被我救了老婆孩子,欠下我三條命。”
“嘿,別這麼瞧不起人。現在你敢跟我打嗎?”董志平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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