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大哭起來，哭得情真意摯，撕心裂肺。林豫兮見了，有些驚訝：原來這粗人還真是來弔唁的，而且看上去和楊先生感情蠻深。
樊慶帶著賀鞅去靈前拜祭，賀鞅哭了個發昏，連帶著林豫兮也又落了淚，對他的印象也好了不少。等他走了，樊慶卻說：“這人不是好東西，我們最好離他遠點。”
“我看他倒挺講義氣的。”
“是，他江湖義氣還是有的，宗主以前對他有恩，他一直沒忘記。但你知道他幹過些什麼嗎？他老爹是紹州的一個土財主，他呢，自小頑劣，大字不識，十幾歲就與繼母偷上了，被老爹發現，亂棍趕出家門。後來混跡幫會，殺了仇人全家，連三個月的嬰兒都沒放過，然後才逃到海上做海賊。之後跟人打仗，頭骨被炮彈炸裂了，大夫給他弄了塊銀片代替頭骨，就變成了這個鬼樣子。這人一向心狠手辣，無惡不作，所以宗主一直沒同意他入夥，這些年他就幫李鬱和在外面跑腿打雜，做些見不得人的生意。”
“哦。”林豫兮無情無緒，對惡賊的往事不感興趣。直到第二天她再次見到賀鞅，發現他同李鬱和在一起，才意識到樊慶那些話的意義：楊先生死了，一些原本被他壓著的人開始冒頭，還有些人在藉機招兵買馬，擴張自己的力量。局面在悄然變化，而已經沒有人能夠保護他們了。
那一直暗中庇護著他們的羽翼終於收起，他們要自己直面險惡的江湖了。楊先生說得對，作為老大，她有很多事要抓緊去做，不能再這樣哭哭啼啼。
她好好吃了一頓飯，振作精神，讓大家趕緊收拾東西，準備回赤蛇灣。然後，她拉著樊慶一起去見了金言，和他深談了一番。
在海上，船老大往往是大家一起選出來的，要麼投票，要麼擲筊，因為如果不能服眾，是無法在海上統率水手的。海上的幫會沿襲這個傳統，無論是幫主還是宗主，都是眾人拿扇貝投票選出，倒是有幾分古書上“選賢舉能”的遺風。以前楊先生姐弟威望很高，選他們當老大是沒有懸念的事情。而現在就複雜多了：
元亨利貞四幫的幫主，“元”字幫秦笑非已死；還有個“貞”字幫幫主童淵，遠在芥島，林豫兮他們從未見過，楊先生病重時給他去了信，他派親信童禮回覆說，他自知本事不夠，無意做老大，讓蜉蝣島這邊決定就好。而身在蜉蝣島的“亨”字幫李鬱和、“貞”字幫金言兩人，顯然是金言更佔優勢，而且楊先生明確表示了對他的支援，臨終前還把自己的愛刀給了他。但是，由於秦笑非的手下態度不明，李鬱和又是個善於活動的人，所以一切也未成定局。
這幾天金言忙碌不堪，一方面是操辦喪事，一方面就是在籌備投票。現在林豫兮主動登門來表示對他的支援，他焉能不喜？她雖還年少，但已經聲名鵲起，近來又訓練新人，號召力更大。更何況，像樊慶這種原本和金言不太對付的人，現在都願意聽她的話，若是能一起站過來支援他，可真是再好不過。
林豫兮進一步提出，以後她還可以幫金言鎮守蜉蝣島。她知道金言長於經商，拙於打仗，對能否守住這個梁國重要的走私島嶼並無信心。現在她來幫忙，金言雖有喜有憂，但畢竟還是喜更多些。她知道他的心思，是想先利用他們守住蜉蝣島，等他站穩腳跟、力量強大，再把他們替換成自己的親信也不遲。
利用是相互的。林豫兮也並不想一去渙海不再歸，還想有機會在梁國沿海紮根深種。不過，現在兩人的共同利益多於矛盾，所以一拍即合，當即敲定了這件事。
正月十三，蜉蝣島上的海賊投票選出金言做宗主。
正月十四的清晨，莊老獨自撐船走了，走之前沒有與任何人告別，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正月十五，董志平帶林豫兮等人來到襄嶼。他們這才見到何先生的墳塋，免不得又痛哭一場。
“董叔，他最後到底是怎麼走的？”錢蕭忍不住問老董。
老董遲疑一下，說：“呃……他走得很平靜，沒遭什麼罪，你們別多想了。”
林豫兮卻知道沒這麼簡單，她是同門中唯一一個真正與宣德司的人相處過的，雖然也就不到半個時辰，但那些禽獸的陰森可怕還是讓她心驚。而在這半個時辰裡發生的事，她誰也沒告訴，連陳彥周也沒有講，只是獨自承受了那段陰影。
元宵之月的清輝淡淡地灑在島嶼上，林豫兮想起了楊先生最後的叮囑——他說長輩的仇與他們沒有關係，他只願他們過好自己的人生。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她不知道。
正月十九，林豫兮和朋友們離開了蜉蝣島。到赤蛇灣後，她讓原籍淳州的陸阿豪帶著他的火槍營來蜉蝣島駐守，並將他託付給董叔照應。
三月，金言帶著大部分人扶柩東行，啟航返回芥島。而梁國和雪國的大軍在西河關外打響了第一場大戰，雙方死傷無算，蘆河為之斷流。
天下越來越混亂，乾坤的殺氣越來越濃。就像暴雨前的天氣，沉悶壓抑，雷聲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