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通十四年,戊子,十一月十三。
林豫兮走在雪國薩爾金城的街頭,身邊跟著一大群人。又是一年寒冬,天上飄著鵝毛大雪。放眼望去,整座城鎮都變得一片雪白,如傳說中的仙境一般。
除了林豫兮小時候在京城看過下雪,以及樊慶早已見過雪國的大雪,其他人都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對雪新奇不已。他們披著厚厚的鵝絨斗篷,走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不時童心大發,故意在路邊平整的積雪上踩下自己的腳印。
“這裡冬天比夏天好多啦。”錢蕭興奮地說,“夏天整個城裡瀰漫著一股臭味,現在多清爽!”
話音未落,郭大發出一聲尖叫,震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而下。只見一片坍塌的雪堆下露出一隻小手,已被凍得發紫。
“死、死人啊!”郭大惶恐地指著那隻手。
“又不是沒殺過人。”樊慶白他一眼,走過去將那隻小手從雪堆里拉了出來。是一個瘦弱的孩子,已經凍死了。他嘆息一聲,把那具小小的屍體安放在了路邊。
大雪只是掩蓋了貧窮,並沒有消除它。對於貧民而言,純潔美麗的雪反倒是一場災厄。果然如楊以海所料,雪國與梁國的戰爭在西部陷入了持久的膠著狀態。雙方就像摔跤的小孩一樣僵持著,希望能先拖垮對方,而最終受苦的,都是最貧窮的百姓。
逃到海上來做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要逃過朝廷的海禁令,要逃過大海的怒潮,他們忍著飢餓,撐著小舢板甚至木筏,九死一生,逃到蜉蝣島去。林豫兮讓鎮守蜉蝣島的陸阿豪慷慨地收留他們,給他們船,讓他們走私貨物,出海打漁,或到赤蛇灣來開荒。關於海怪的傳說,就這樣在沿海悄悄流傳開來。
戰爭壓抑著一切,徹底消弭了不同的聲音。梁國的氣氛令人窒息,而雪國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清掃異端的浪潮。聽碼頭上迎接他們的人說,現在國王的“神僕隊”變本加厲,稍有嫌疑的人都被打成天鏡宗異端,監獄已經人滿為患,犯人殺都來不及殺。
“瘋狂的世道。”林豫兮看著那孩子的屍體,“也不知韓望南還活著不。”
這次,是林豫兮帶隊來雪國,而陳彥周留守赤蛇灣。除了做生意以外,她還有一件要務:拜訪韓望南。
一行人步行來到薩爾金男爵的花園。男爵聽到通報,親自出來迎接,一臉驚奇,嘰裡呱啦說了一大通話。錢蕭翻譯道:“男爵問,我們怎麼自己走過來了,不乘輛馬車?”
林豫兮笑道:“就跟他說,我們想看看雪。”
他們走進了溫暖如春的室內。宴會廳中音樂悅耳,美食飄香,跟去年夏天並無兩樣。總有些人的生活不受外界影響,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可以保持精緻與奢華。
在男爵身邊來來往往的僕從中,她沒有看到韓望南的身影。
“聽聞楊宗主仙逝,在下深表哀痛……”錢蕭翻譯著男爵的話,“林小姐年少有為,定能繼承宗主遺志,與我們維持友誼……”
她的雪國話已經學得爐火純青,比朱黑臉還要好。這次她是來雪國買書的,準備要裝一船艙。
林豫兮不擅長語言,她現在也只能聽懂幾句最簡單的雪國話,其他的有錢蕭翻譯就好。她用梁國話回答了男爵:“當然,被大人當作朋友,是我們的榮幸。”
楊先生故去後,她不得不迅速成熟起來。如今,她言談舉止已無一絲稚氣,氣度非常沉穩。男爵的小眼睛打量她一會,目光發生了些許變化。她知道,他也不會再把她當小女孩看待了。
之後不外乎是一場寒暄。酒酣之際,林豫兮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上次接待我們的那個翻譯呢?”
男爵笑道:“林小姐居然還記得這個雜種?他前天剛被抓進監獄了。”
林豫兮心裡一驚,但表面依然很隨意:“怎麼回事啊?”
“神僕隊在他家裡搜出了異端的禁書。”
林豫兮嘆道:“唉,可惜了。本來看他精通兩國語言,還想請男爵大人把他送給我做個翻譯。現在也只能算了。”
男爵說:“要翻譯還不容易,我看錢小姐欽如語不也講得很好了嗎?”
林豫兮微微一笑,纖長的手指摩挲著琉璃酒杯:“可是,我身邊最好有個年輕好看的男人。”
錢蕭愣住了,一時不知該怎麼翻譯這句話。林豫兮對她使個眼色,意思是讓她直接翻譯就是了。
錢蕭艱難地說出這句話,臉都紅了。林豫兮卻只是笑盈盈地直視著男爵,毫無羞慚之色。
她如今已不再隨意哭,不再隨意笑,也不再動輒羞惱。她只會對一個男人臉紅,那就是陳彥周。此刻不過是逢場作戲,又有什麼好害羞?
男爵恍然大悟,隨即曖昧地笑了,說:“沒問題,小事一樁。”
雪國人對男女情事看得隨意,女子直言自己喜歡某個英俊男子,人們都覺得很正常。見男爵應允得如此爽快,林豫兮感激地說:“會為難大人麼?”
男爵急於與她做生意,怎會為這點小事為難。他說:“放心,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情。”
“那太好了。”林豫兮向他舉杯,“我有一點薄禮,請大人收下吧。”
阿亮奉上一個鏤花檀木匣,林豫兮接過,雙手遞給男爵。男爵開啟,見裡面是一對薄得透亮的梁國白瓷瓶,贅肉橫生的臉上頓時綻開笑意。
林豫兮說:“還有幾箱東西,待會讓人抬過來。”
“謝謝林小姐了。”男爵將匣子交給僕人,“來,貴客們請用餐。”
這一對瓷瓶價值五百兩銀子,不是小數。但林豫兮覺得自己賺太多了,居然用五百兩銀子就買到了薩爾金港最聰明的人的性命。將來,男爵要是知道他失去了什麼,一定會追悔莫及。
酒酣宴罷,她與男爵告辭,前往住處。樊慶與她同乘一車,等馬車駛得遠了,他忽然低聲道:“林二,你怎能跟男爵那樣說?”
“說什麼?”
“說你、你對那小子……咳,你還是姑娘家,準備跟陳二成婚的,怎能這般不顧清名!”
“行了。”林豫兮淡淡地說,“都做賊了,要什麼清名?就這樣最好,男爵精於算計,他現在只把韓望南當個不值錢的玩物,才會這麼爽快,做個順水人情。如果他知道這人對我們非常重要,肯定會漫天要價敲我一筆,生出許多麻煩。”
如今樊慶已知道,她一旦做了什麼決定,就會很堅定。他也就不再多說,與她談起了別的事情。
他們很快到了男爵給他們準備的住處。一座別緻的花園,裡面有許多覆著雪的小屋。林豫兮在僕人們的引領下來到自己的那間房,屋裡點著爐火,窗內透出溫馨的黃光,雪沫飄在光線裡,形成了一條流淌的星河。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才推門而入。
屋裡有人。她下意識地握住刀柄,隨即才看到眼前的景象:一個男子身穿華麗的絲綢睡袍,半露著結實的胸膛,倚坐在一張皮椅上。見她來了,他微微一笑:“林二姐,聽說,你要找我侍寢?”
林豫兮差點掩住眼睛——這不是韓望南是誰,不愧是吃貴婦軟飯的,憑他剛才那一笑,應該會有大把的女人願意為他揮金如土。
“衣服穿好!”她移開目光,“你沒事吧?”
“沒事。”韓望南笑道,“只是我才從大牢裡出來,真的什麼衣服都沒有帶。”
林豫兮脫下自己披著的斗篷,擲給了他。
那斗篷寬大,但穿在韓望南身上,也只能勉強遮住他裸露的面板。他好歹顯得端莊了一些,收起玩笑的神態,起身向林豫兮深深一拜,說:“謝謝你救我。”
林豫兮急忙扶起他,說:“不必多禮。我說過的,咱們是朋友嘛。”
韓望南在她對面坐下,關切地問:“楊宗主還好吧?這次為何是你代金幫主來?”
林豫兮悽然道:“果然如你所料,上次我們來時,宗主就已身患重病,只是在勉力支撐而已。他已於正月不幸逝世。”
韓望南悚然道:“節哀。我剛才輕浮了,抱歉。”
“無妨。”林豫兮說,“現在,金幫主繼任做了宗主,已帶領大部回了芥島。我們打下了赤蛇灣,現在搬到那裡去了。蜉蝣島一共只有三千人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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