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86章

“一大把年紀了,打起來還有什麼意思。”楊以海說,“以後讓你徒兒和我的徒兒比過吧。”

“那小子不知是死是活呢。說不定已經餵魚了。”

“夠了,別瞎扯了。小鬼們,老董以前是朝廷的將軍,威風著呢。不過現在落魄了,也只好在襄嶼上看個墳、喂個鳥。但他在朝中還有幾分人情,你們想打探什麼事,去襄嶼找他就好。”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找不到,也就罷了。或許他死在哪個山溝裡,屍首爬滿了蟲,到時候把你們嚇壞了可不好。”

老董冷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也不用太擔心,”楊以海繼續說,“他要是死了,你們就去找阿栩幫忙吧。聽說他已經考過了什麼試——唉,我也不懂——以後應該會去做個官?”

老董說:“呵,他跟了劉全忠,前途遠大著呢。”

提到林方之,少年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楊以海嘆道:“你們別怪阿栩,是我沒把他照顧好。我沒能見他最後一面,你們以後一定要幫我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林豫兮熱淚盈眶:“楊先生,你別這麼說,都是我們不好……”

楊以海打斷她的話:“你們沒什麼不好,之前我對你們那樣,只是想讓你們快點自立。現在你們做得比我預想中還好,我也能安心了。阿夏啊,你們就待在赤蛇灣,對江湖上的人要敬重,也要警惕。不要再想著報仇,長輩的仇和你們沒有關係,把你們自己的日子過好就是……”

“那如果朝廷又來打我們怎麼辦?”陳彥周突然問。

楊以海深深地看他一眼,說:“朝廷正忙著跟雪國打仗,沒空管你們。而且這仗要打多久還不知道,雪國雖積貧,但其民風尚武,沒那麼容易打敗,看樣子拖個幾年都有可能。幾年後會發生什麼,那也不是我能說的了。”

他頓了一頓,又說:“我只能告訴你們,打仗殺人是萬不得已,若有其他方法解決問題,就不要走這條路……”

他說著,忽然捂住了嘴。林豫兮慌張地起身,想要扶住他,卻被老董一把推開。

老董遞給他一張汗巾,楊以海接過,掩住嘴,不動聲色地拭去了血跡。可當他將汗巾遞還老董時,林豫兮還是瞥見,它已經被血浸透了。

老董將汗巾扔進火盆裡,火苗騰躍起來,像一條舞動的蛇。

楊以海嘴唇發白,冷汗順著脖子流進了衣襟。林豫兮無法想象,他在強忍著怎樣的痛苦,儘量淡然地與他們說話。

她再度握緊他的手,徒勞地試圖傳遞給他一點溫度。

“好了,大事也說得差不多了。”他再度開口,顯得有點艱難,“還,還有一些小事……”

“不要急,慢慢說。”林豫兮說。

“我死以後,讓金言把我葬回芥島。”

一旁的老董一愣,說:“你不想回蘩縣了嗎?”

“算了。”楊以海苦笑,“最近我又慎重考慮了一下。人死後無知無覺,葬在哪裡都一樣,只不過對活人有意義罷了。芥島是我老家,那邊都是敬畏我的兄弟,我葬在那裡,他們還能多記著我幾年,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敢太胡來。”

他又看向孩子們,說:“何……何無逸在襄嶼,老董知道。將來沿海清平了,你們把他葬回櫟山吧。”

林豫兮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楊先生,你不想去陪著他嗎?”

“都說了!人死了就是死了,兩個死屍埋在一起,還能聊天喝酒嗎。”他似有些生氣,“聽到了沒?一定要讓老金他們給我守墓,這是他們應該做的。”

林豫兮明白了他的用心:他還是怕他死後,那些老江湖會欺負他的孩子們,所以要為他們做最後一件事情。她泣不成聲,艱難地點點頭。

“還有你們。”他的目光落在沈溶身上,“阿望,你心太軟,太善良,不能掌兵經商,將來風頭過了,還是回陸上吧。”

“阿貓,你腦子靈光,就是性子浮躁了些,還要更謹慎細心才是。”

“阿良,你為人忠厚,做事踏實,我很放心。”

“阿棗,你有做生意的才能,將來是留在海上,還是回家繼承家業,自己看著辦吧。”

“阿煩、阿亂,你們倆有文才,待在這賊窩裡太浪費了。以後還是去沫陽吧,幫你何先生做做那些他沒做完的事。”

最後,他看向了陳彥周,目光冷峻了起來。

“阿補,你過來。”

陳彥周在他床前跪下。他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手。

“阿補,你是我從小帶大的。”楊以海說。

陳彥周強忍著眼淚,說:“是。”

“那你記住我一句話,行不行?”

陳彥周咬著嘴唇,點點頭。

“敬畏二字,不能只有畏,沒有敬。只讓人害怕,不是真正的好漢。”

陳彥周的肩膀抖動著,低頭緊握著他的手。

“還有何無逸說過的話,你最該記得……拿起劍的時候,不要忘了他教給你們的詩。”

“楊先生,我記得了。”陳彥周噙著熱淚,重重點頭。

楊以海放開了他的手,說:“行了,你們都出去吧。阿夏留下。”

所有人都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屋子裡只剩下他們二人。楊以海說:“起來,坐在我身邊。”

林豫兮坐在了他身旁。

“看著我。”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眼中露出溫柔的神色,良久,才說:“不要哭。這麼好看的眼睛,不應該有淚水。”

林豫兮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哭起來。她終於做了渴望很久卻不敢做的事,撲進了這個男人的懷裡。

她想起小時候他曾帶他們去看社戲,他們矮,在人群中怎麼也看不見戲臺。這時,楊先生就會把他們抱起來,讓他們輪番騎在他脖子上看。可是,他話特多,看了一場戲往往什麼也沒聽清,就記住了他的滿口爛話。怎麼一轉眼間,阿補、阿亂都長得比他還高了,而記憶裡那寬闊厚實的肩膀,竟瘦削成這個樣子?

“傻孩子,別哭了。”楊以海輕輕撫著她的背,“你可是他們的老大,總這麼哭哭啼啼,成什麼話?”

“我不要做老大。”她哭道,“我要你。”

“沒有誰能一直陪你走下去的,你要學會忍受孤獨。”楊以海柔聲說,“好了,聽我講。我最不放心的,就是阿補。他太害怕這個世界了……他其實很軟弱,你得多關心他一些。”

“嗯。”林豫兮的眼淚濡溼了他的肩頭。

“人會犯很多錯誤,我都一一提醒過你了。但人最容易犯的錯誤,是忽視身邊的人。越是自以為了解的人和事,往往越不瞭解。記住這一點,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

她應下了。他不再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抱著她。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將她推開,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唉,沒人能送我上路了,你們都下不了手……”他莫名其妙地感嘆一句,“走吧,讓老董進來。”

林豫兮擦著眼淚,走出了房門。門外,同伴們個個淚流滿面,唯有發誓不再哭的陳彥周緊咬著牙,手指微微顫抖。

除夕之夜,楊以海最後一次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在宴會上,當著眾人的注視,他親手將自己的佩刀“懸解”、“履霜”放在了金言手中。

此後,林豫兮沒能再見到他。只有莊老、董志平與金言三人,陪他走完了最後一程。直到城頭白幡揚起,號角哀鳴,她才知道這個被上天捉弄了一輩子的男人終於離開了人世,從此無憂無慮,無悲無喜。

政通十四年,戊子年正月初五,海上同盟會宗主楊以海病逝於蜉蝣島,年三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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