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丑年三月初三,蘩縣青萍浦。
清晨時分。林方之獨自站在櫟山的紫竹林外,眺望著稚河。張竹公為了避禍,已經把竹林外的小院拆除了。南方的草木蔓延很快,房子的地基上迅速長滿了草。那承載了他們許多回憶的院落,現在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了。
他這次在赴任前回鄉,是為了給父親掃墓,更是為了再次請求母親的原諒。然而母親依然拒絕見他,他只能託阿圓轉達問候。他還去祭奠了陳秀才。可影響他最大的那兩位逝者,在青萍浦竟然一點遺蹟都沒有留下。
他嘆了口氣,轉身剛要離開,忽聽背後傳來了腳步聲。他回過頭,頓時呆住了——無數次夢到的景象竟出現在眼前,他看見了那個朋友——她挎著竹籃,腳步輕盈,踏著清晨的露水沿小徑而來。
“錢蕭……”他輕聲喚她的名字,如同夢囈一般。
錢蕭站住了腳步,驚訝地看著他。像是過了一千年那麼久,她微笑道:“早啊,林方之。”
他們近兩年沒見了。她長高了,曬黑了,原來圓圓的臉變得瘦削了些,已經不剩一點孩子氣,而是個大姑娘了。他以為她會指責他,會質問他,但她沒有。她是那樣平靜,就像見到了一個普通的鄉鄰一樣。
他看著她從竹籃裡拿出蠟燭,插在草叢之中,利落地用火石點燃。
火苗將嫩綠的新草燒得焦黑。錢蕭點香拜了三拜,然後默默地燒化紙錢。
山中傳來幾聲婉轉的鳥鳴,四周是那樣靜謐,以至於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終於開口問道。
“前幾天。”錢蕭低著頭,沒看他。
“阿夏呢?其他人呢?一起回來了嗎?”
“沒有。他們決定留在海上了。放心,他們都很好,都有信讓我捎回來。”
他點點頭,本想問問有沒有給他的信,但轉念一想,還是沒問了。
他看著火焰吞噬著青草,說:“楊先生也過世了。”
他已經從張竹公那裡聽到訊息,也終於弄清楚了楊先生到底是什麼人。南方的海賊死灰復燃,朝廷經過一番手忙腳亂的調查,終於確認賊首楊以晴之弟楊以海還活著,當年殺錯了人。但要朝廷承認錯誤是不可能的,皇上找別的藉口處死了幾個相關官員,然後這事就無人敢提了。
而沒過多久,楊以海就真的死了。許多憂心忡忡的朝臣鬆了口氣,再也不用為他煩惱了。
“嗯。”錢蕭的聲音依然很平靜,“我們前幾天剛去給何先生掃了墓。但楊先生太遠了,我們暫時去不了。”
林方之一愣:“他們葬在什麼地方?沒有在一起?”
“原來朝廷還不知道。”錢蕭嘲弄地一笑,“他們一個在襄嶼,一個在芥島,隔海相望。”
他問道:“為什麼不在一起?”
她把所有事講了一遍,語調淡淡的,似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但林方之只感到壓抑越來越沉,就像一堵沒有盡頭的牆,隔開了四周明媚的春色,也隔開了他們倆。
“楊先生臨終前,說要向你說聲對不起。”
錢蕭的這句話如重錘砸在他心間,讓他頓時淚如泉湧。
他哭了一陣,勉強平復了心情。錢蕭沒有靠近安慰他,只是遠遠遞來一張汗巾。
他接過,擦去臉上的淚水,又問:“那阿夏現在在幹什麼?”
“在北方一個島上當老大,手下也有上萬人了。”錢蕭說,“恕我不能多說……反正,她找到了她喜歡的事情。”
林方之輕嘆一聲,心知他如今是朝廷的人了,錢蕭在他面前說話得小心。聽她的意思,阿夏是打算一直做海賊了,這也不奇怪,她從小就是個小蠻子,現在只不過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打打殺殺、興風作浪了。
錢蕭頓了頓,語氣歡快了些:“告訴你件大喜事,阿夏和彥周要成婚啦。”
這事林方之早就能預料到,可是聽到的時候,還是喉頭一梗,有種難言的不快。自己的妹妹好像被人搶走了——真是便宜了陳家那小子!
錢蕭看出他的不悅,說:“你放心,陳彥周現在也穩重多了。”
林方之點點頭,心裡安慰自己,妹妹遲早是要嫁人的,也只有陳阿補能和阿夏一起搗亂淘氣了。
錢蕭轉而向著那堆火焰說:“何先生、楊先生,你們也會很高興的吧,可惜你們沒有看到……”
她說著,也有些哽咽了。林方之再度溼了眼眶,蹲下身來,和她一起燒紙。
兩人默默地將紙錢燒盡,沒有再言語。末了,錢蕭站起來,說:“好了,我得回家了。”
“你不要在蘩縣待太久……”林方之想提醒她,他們現在已被認定為死人,如果被多事的人去官府舉報了,又徒惹麻煩。
“我知道。”錢蕭說,“我讓錢肅先去沫陽了。我明天也去。在那裡我們是無名之輩。”
“去沫陽做什麼?”他緊張道,“你們不要……”
“明白,我不會再做傻事。”她自嘲地笑笑,“長輩們為了讓我們好好活下去,付出了那麼多,我豈能辜負他們的一番苦心,又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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