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豫兮釋放了俘虜,增添了留守蜉蝣島的人手,沒有在梁國沿海耽擱太久,就直接返航赤蛇灣。
她並未跟陳彥周吵架,因為這不是爭吵的時候。戰後,他們有一大堆事要處理。兩人各司其職,分工明確,依然像以前一樣配合默契。陳彥周也照舊對她千依百順,說說笑笑,看不出任何異常。
可是她已經知道了那日在陳彥周的船上發生的一切,見到了半張臉都被燒傷的王振聲——那人的滿頭白髮和呆滯目光在她心中留下了一抹陰影。她想象不出陳彥周是如何點燃了眾人的仇恨與戾氣,又是如何摧毀了一個硬漢的信念。她覺得這比殺人還可怕,卻說不出來原因。
他們一起去了襄嶼。在何先生墓前,陳彥周釃酒祭奠,焚燒了他寫的祭文。他始終很平靜,似乎仇恨已被時間沖淡。但林豫兮想起勝利之夜他所說的“我恨他們”,覺得那一閃而過的暴戾,才是他的真實面目。
“越是自以為了解的人和事,往往越不瞭解。”她看著棋盤上的黑白子,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出了這句話。
對面,韓望南正要落子的手停住了,金色的眼睛疑惑地看向她。
“我想起楊先生臨終前囑託我的這句話,說得真有道理。”她說。
“這就是古人所說的‘人眼能見毫毛,而不自見其睫’。”韓望南說,“老大心不在棋盤上啊,這局已經輸了。”
她懊惱地抹亂了棋子,說:“不好玩不好玩。以後你還是去找陳二陪你下吧。”
他笑道:“老大跟陳二下過麼?”
“我怎會跟他玩這個——”她忽然想起了他們在一起玩的東西,臉微微一紅,嚥下了後半句話。
韓望南說:“或許你們可以對弈一局。陳二的棋風和你不同,你有時候會捨不得犧牲棋子,而他總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取得險勝,理智到了無情的程度。”
“他理智?”林豫兮愣了一下,“我怎麼覺得,他有時候有點瘋狂?”
“理智和瘋狂,往往是一體兩面。真正的狂人,其實都特別懂得控制自己。”
他這麼一說,林豫兮想起陳彥周確實是個很自制的人。難道說,他動不動就大開殺戒,其實不是因為一時的憤怒?
她正要再問,鄭瑞藻忽然推門而入,說:“老大,芥島又來信了。”
她問:“童淵的信?”
“不,金言的,黃七送來的。鶴年在陪他喝酒,我先把信拿來給你看看。”
莫不是又來要錢吧?林豫兮接過那封還未拆封的信,拆開看了一眼,心頓時一沉。但她表面上仍舊波瀾不驚,放下信紙後,才平靜地說:“金言說,我們守住蜉蝣島,功勞很高,今年的年禮就免了。但他想請陳二到芥島去,搞一個慶功宴。”
鄭瑞藻一愣,隨即怒道:“他要彥周去幹什麼?不安好心!”
“當然是讓他去做人質,好牽制我了。”林豫兮笑著看向他,“不過,這事我不會同意的,讓黃七過來見我,我跟他講。”
不一會,鄭瑞藻帶著黃七過來了。林豫兮跟他客套幾句,說:“七哥,你看,我與陳二即將成婚,可捨不得他跑那麼遠。再者,這裡常受虛海島夷侵擾,還要靠他防守……”
黃七卻笑道:“林二姐,可是剛剛我在城外遇到陳二哥,他已經答應了啊。”
林豫兮一口氣差點噎在喉頭,鄭瑞藻手足無措地呆立在旁邊,連韓望南也是一怔。良久,林豫兮終於答道:“我再與他商議。七哥,你先去歇息。”
等鄭瑞藻帶著黃七走了,林豫兮把棋盤往地上狠狠一推,讓那些晶瑩的棋子劈劈啪啪落了滿地。韓望南見她大怒,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他老早就想去芥島興風作浪了吧!”林豫兮怒道,“金言來這麼一出,正好稱他的意!”
韓望南終於開口:“你要攔住他。芥島能得與否,還在其次;關鍵是,你不能讓他就這樣揹著你自行其是……”
林豫兮一愣,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不悅。她說了句“我不會讓他去的”,就推門而去,把滿地棋子留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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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周正在黎國人的村落中,試用離姬新打造的弩。也不知道她作了什麼改動,感覺新弩更輕便了,發射起來也毫不費力。
“很好啊。”他望著靶心的箭,頗為滿意,“要是箭簇上鑽孔,嵌入毒藥,那就更好了。”
山陽公微微頷首:“可惜北方少有毒草,若是在黎國,老夫倒是知道好幾種藥箭……”
前院傳來一陣喧鬧。陳彥週迴過頭,見林豫兮氣勢洶洶地走過來,離姬和幾個侍女跟在她身後,顯得有些緊張。
“怎麼啦?”陳彥周問。
“你跟黃七說了什麼?”林豫兮冷冷地看著他。
“哦,這個啊。”他淡然答道,“反正最近也沒什麼事,我和他去一趟也好。”
“你是不是有病!”林豫兮氣得推了他一把,“你就這麼想去蛇窩裡面冒險?啊?”
“我不怕蛇,蛇應該怕我才是。”他依然淡淡地笑。
“你幹嘛非要去攪這趟渾水?”她怒道,“我不是說過嗎,不用著急,我們如今在赤蛇灣搞得不是蠻好的,再等上幾年……”
“我不想等了。”他說,“幾年,太長了。”
“有什麼長的?”
她不能理解他的急切——他一向覺得自己是她的哨船,要衝在最前面。而自從蜉蝣島之戰以後,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他只想快一點,再快一點,幫她儘快解決一些最難的事情。
其實也是為了自己。不這樣做,他就無法對抗心底的恐懼。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凝視了很久很久,終於問道:“你真要去?”
他點了點頭。
“不去可不可以?”
他沒說話。
她冷笑一聲:“哈,沒想到我們的思路如此不同。”
他沒有辯解,只能看著她澄澈的眼睛裡怒意漸漸散去,代之以失望。這眼神讓他想起了母親,小時候,她就總是這樣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這比父親的鞭笞毒打更令他畏懼。
他想伸手拉住她,她卻轉身就走,讓他的手尷尬地停在了半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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