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走走。”他說著,走了出去。
林豫兮坐在椅子上,扶住了額頭。她只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籠罩了自己——練兵打仗,遠交近攻,這些好像都從沒讓她這麼為難過。她原以為她用柔情馴化了這頭小狼,現在才發現,他只要一嚐到鮮血的味道,就又會野性畢露。
“你恨朝廷,我沒什麼可說的。可是你為什麼要這麼激烈呢?”她覺得很傷心,“我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你平和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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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周走到廢棄的海灘上,煩躁不安地將一塊石頭踢進海中。
他知道自己應該向她解釋。他並不是因為仇恨而失控,他是因為害怕。他害怕某種看不見的強大的東西傷害了她,才拼命想要摧毀它。可是他無法說出辯解的言辭,與生俱來的高傲阻礙了他。他最討厭向別人解釋自己,對心愛的女人,更是如此。
一陣微風吹來,他忽然感到了危險的氣息。有人在一艘破船後面盯著他。他心中一動,裝作沒有發現,埋頭向那破船走去。
走到黑暗的陰影處,危險的氛圍已達到頂峰。他猛然拔刀,揮向躲藏在陰影后的人。那人沒有閃避,任由他將利刃抵在了脖子上。
“是你?”他看清了那人。
“陳二哥果然好刀法。”韓望南笑著說,“可以放開我了嗎?”
陳彥周收刀入鞘,惱怒地說:“你一聲不吭站在這裡幹什麼?不怕我誤殺了你?”
“我相信優秀的戰士能控制住自己的刀。”韓望南說。
陳彥周並不討厭這個大他七歲、長得有點撩人、還總是跟在自己女人身後的男人。相反,他還挺喜歡韓望南的聰明。他時常和韓望南下棋,雖然總是輸,但也好過跟樊慶、郭大那樣的粗人吃喝玩樂,更好過跟陰毒的阿亮周旋。韓望南的聰明是一種境界很高的聰明,聽他談論天下格局,居然能聽出一種詩意。就像他常說的,最會使劍的人,一定也懂詩。
“你怎麼不去睡覺?在這裡幹啥?”他問。
“看看月亮。”韓望南指向天上的下弦月,“在這樣的月光下,總是容易想起曾經愛過的女人啊。”
陳彥周很驚訝。沒想到這深不可測的傢伙今天竟主動聊起這樣親密的話題。他本想直接告辭,但又聽此人似乎深有感慨,竟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掉頭走開。
“你想起了誰?”他問了一句。心想韓望南曾經靠給貴婦人們當情人混飯吃,也不知道有過什麼風流韻事。
“一個姐姐。”韓望南坦然道,“我的詩都是寫給她的。”
陳彥周說:“你們為什麼沒在一起?”
“她是一個樂師的女兒,我父親的妻子請她來家裡教我們彈琴。那時候我才十一二歲,是受盡白眼的私生子。她比我大兩歲,很美,就像初夏的薔薇。我的三個哥哥和我都迷上了她,可是所有人裡她只對我最好,常單獨帶我去花園裡看書,給我念詩。其實她不知道,她唸的時候我一個詞也沒聽進去,只是呆呆地望著她而已。”
陳彥周笑了,想起了在青萍浦的時光。那也是一個初夏,他奉何先生之命,監督沒背出書的林豫兮默寫。可是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她一晃一晃的皓腕上,她把小抄貼在筆筒上堂而皇之地抄著,他根本沒有瞧見。
結果被何先生看見了,當即認定他是包庇作弊的同夥,把他倆一起拎出去罰站半天。
韓望南又說:“她在我心中一直如神山上的積雪一樣聖潔。直到有一天,我去她的房間裡還書,卻看見我的二哥把她按在牆上,想要強吻她。你能想象我當時的震驚吧?我都忘了該衝上去狠狠給那人渣一拳。直到她拼命推開了二哥,狠狠甩了他一耳光,我才反應過來,嚇得落荒而逃。我不是怕我哥,我是怕她看到我,好像這樣會更加傷害她。我也沒有來得及再跟她說話。當天,她就不顧夫人挽留,堅決離開了我父親家。”
“我恨死了二哥,決心報復。我從大哥的箭袋裡偷出一支刻有他名字的箭,放在我的箭袋中。等到我們一起去打獵時,我趁亂放出這支箭,射中了二哥的背。幸虧我那時力氣還小,只是把他射成重傷,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人人都以為是大哥誤傷了他,因為那支箭上明明白白刻著他的記號。大哥因此被父親痛打一頓,禁足半年。只有我知道真相,卻無法把這陰謀得逞的喜悅分享給任何人。”
“就這樣忍了兩年,我終於又在一場聚會中見到了那個女孩。她更加美麗了,一見到我,高興極了。那時我也長高了,看上去不比她小。我能感到,她對我的感覺產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從那次見面之後,她時常給我寫信,起初討論文學和音樂,後來聊得多了,就開始講自己的事情。她講她所見的那些卑鄙陰險之人的故事,說他們即使身份再高貴,也不過如塵埃一般。聽她說得多了,我覺得我也該講講自己的故事了。於是我得意洋洋地告訴了她我是如何不留痕跡嫁禍於人,懲罰了我最討厭的二哥,讓他差點丟了命。我滿心以為她會被我的聰明所折服,會為我替她報了仇而開心,誰知道,她從此以後再也沒寫過信來了。”
陳彥周愣了一會兒,說:“也許她死了……”
“女孩子不理你的時候你就是這樣安慰自己?”韓望南笑道,“人家當然活得好好的,只是不想再理我而已。在我快要發瘋的時候,她終於回信了,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什麼?”
“‘抱歉,我原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們’這個詞,被重重地劃了出來。”
陳彥周沉默了。
“所以我早早就得到一個教訓。最好的女子,要的不是你的地位、你的錢財,甚至也不需要你為她做任何事。你只需要做一個正直的男人,給她希望就好了。”
“那你現在是正直的男人嗎?”陳彥周冷笑。
“不是,而且越來越像小人了。”他笑道,“不過,這世上不能缺少這樣的人。否則不僅是女人,連我們這樣的小人都看不到希望了。你說是吧?”
月亮漸漸西斜了。陳彥周靜靜地站著,沒有回答。韓望南拍拍他的肩膀,說:“謝謝你聽我廢話,我回去睡覺了。”
他走了。陳彥周獨自望著月亮,心中的煩躁已經散去,卻變成了薄薄的淒涼。他當然明白韓望南的意思——畢竟他也是個聰明人——可是,他沒法接受他善意而委婉的建議。
韓望南不知道,林豫兮也不知道,世上沒人知道他的內心。從小他就感覺自己生活在黑夜裡,直到幾根蠟燭照亮了他的世界。然而,現在這些蠟燭一支支被寒風吹滅了,黑暗又獰笑著向他包圍過來。他只有竭盡全力保護住最後的那支蠟燭,揮刀砍向不可戰勝的寒風。
他給不了別人希望。因為他自己才是最需要希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