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好主意啊。”林方之說,“你們可以試試看。”
“他最近一直在找人搗鼓這個,管他呢,讓他弄去。”她說,“林大人,你呢?你在朝中忙些什麼?”
“別這麼叫我!”林方之羞惱道。
“你本來就是大人啊。我等草民見了你本該下跪磕頭的。”錢蕭笑道,“翰林院編修,前途遠大的官,將來你說不定就做大學士啦。”
“別瞎說。”林方之警覺地看看四周,壓低聲音,“京師重地,說話小心點。”
“好好,知道了。”她又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我現在也沒做什麼事。”他說,“寫寫應制詩文,有時去冊封一下宗室貴戚——今天早上剛去乾德侯府立他家二公子為嗣,挺無聊的。其他時候,就是去給皇長孫當侍講,隔三差五去東宮講講經史罷了。”
錢蕭來了興趣:“誒,你見過皇上了?”
“當然。”林方之聲音壓得更低,“不過也只是遠遠一睹天顏,不敢抬頭,看得也不真切……”
“哼,天顏。”錢蕭又冷笑起來。
林方之臉一紅,這個詞他也用慣了,在錢蕭面前,一時調整不過來。
“皇上大概長什麼樣?”
他想了想,答道:“也就是個普通的老人罷了。”
是年,皇帝白維瓚已六十六歲了。在林方之印象裡,他不過是個有些虛胖的老者,看上去和剛才的書攤主人差不多,都是一把鬍鬚,一頭花白髮絲,平凡無奇。
可為什麼一個平凡無奇的老人,穿上那身衣服,戴上那頂冠,就有了讓人不敢仰視的威嚴呢?
他又想起了阿夏。她不是同門中最聰明的,也不是最有力氣的,但說不上為什麼,孩子們就是喜歡跟在她後面跑。這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感覺,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令人追隨的魅力。
只聽錢蕭又問:“皇長孫是什麼樣?好教嗎?”
林方之點點頭:“他比我還大幾歲。聰明睿智,年輕有為。”
“我現在倒是覺得,做皇帝的不要那麼睿智有為,才是好事。”錢蕭說,“今上就是太有為了,反把天下搞得一團糟。”
林方之的眼睛亮了起來:“垂拱而治。我也這麼想。”
聊到這個問題,兩人有了共鳴,一發而不可收。林方之感到自己太久沒有這麼暢快地跟人聊過天了,竟至夕陽西下,都捨不得離開這間路邊茶館。
終於,錢蕭看看窗外天色,說:“不行,我得回去找他了。”
他這才戀戀不捨地結了賬,站了起來。兩人走到門外,林方之鼓起勇氣問道:“你要在京城待多久?”
錢蕭說:“不知道。我倆都很隨意的,想玩就玩,想走就走。”
“那我是否能……”他忐忑地說,“……請他和你一起吃個飯?”
“再說吧。”錢蕭瞥向街上來往的行人,“唔,我住在東門周家客棧。”
他提出送她回去,她卻執意不肯。他只得目送她輕快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這才迎著夕陽,慢慢走向自己家。
劉太監給了他們小兩口一處別院,在城西,景緻清幽宜人。他走在路上,回味著和錢蕭的談話,心情竟有些激盪。天下還有人在跟他想同樣的問題,而且想得如此不謀而合。他們很久沒見了,為何聊起天來,卻像從未分別過一樣?
胡思亂想中,他已走到自家門首。小廝秋鈴正在門口著急地東張西望,一見他來了,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姑爺,不好了!”
“什麼?”他心中一驚。
“小姐她,她……”他結結巴巴地說,“她小產了!”
林方之一時有些恍惚。他急忙推開秋鈴,衝進後院。丫鬟僕婦站了滿院,都嚇得戰戰兢兢,一見他進來,齊刷刷地跪下,嗚嗚痛哭。
“姑爺啊,這,這實在是……”劉芸照的乳母鄧媽媽抹著眼淚,“大夫來看了,說是因為小姐她身子太弱……”
“芸照她沒事吧!”他著急地問。
“沒事沒事。”鄧媽媽說,“只是昏睡過去了。”
林方之長長地舒了口氣,鎮定下來,推開了妻子的房門。
劉芸照睡在床上,臉色蒼白,眼角還掛著淚痕。他在床邊坐下,輕輕握住她的手,那手是溫熱的,他觸到了她因長年拿針而有些僵硬的指節,心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劉芸照悠悠睜開了眼,怔怔地凝視了他半天,像是不認識他了一樣。
“芸照,芸照,你還好麼!”他柔聲問。
“我……”劉芸照忽然又哭了,“方之,我,我對不起你……”
“胡說什麼呢。”他趕緊俯身摟住她,“人沒事就好。你還疼嗎?要不要叫大夫?”
“讓我死了吧。”她依舊哭著,“是我不好,丟掉了你的孩子……”
“什麼話,是我害你受苦了。”他輕撫她的頭髮,“你好好休息,別想這些了。我會陪著你的,不要怕。”
他也很難受,但他知道妻子的痛苦大過自己百倍。他一時不知道怎樣安慰她才好,只能一直待在床邊,直到她哭得累了,再度沉沉睡著。
他向翰林院告了假。後來才知道,那些同僚聽說他因為妻子小產就告假十天,暗地裡引為笑談。等十天過去,芸照終於漸漸恢復,不再哭了,他才去皇長孫那兒請罪問安。這樣焦頭爛額忙完一圈,哪還有工夫想到錢蕭?等他終於想起這事,趕到東門周家客棧,她早已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