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106章

“對。但我覺得他是個傻瓜。”陳彥周說,“所以我寫的時候只想笑,沒法完全投入。”

“這有什麼好笑?”

“所謂叛軍,不過是造反沒有成功罷了。如果成功,現在也就是皇上。天下人照樣會忠於新君,誰還記得他們當年是怎樣奪取權位?忠義就是一場騙局罷了,誰認真誰就是傻子。我怎能不笑?”

他的這些想法,以前她聽聽也就罷了,但現在卻不得不嚴肅對待。她靠在他背上,用臉輕輕蹭他:“彥周啊,咱們能談談麼?”

他回過身,看著她的臉,說:“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訴你。”

她靜靜地等他說。

他說:“我讓金城去劫了檸縣。”

她沒想到他突然坦白了,更沒想到他說起這事是如此淡然。她問:“為什麼?”

“我有一個好想法。”他微笑,“我們可以持續不斷地給朝廷搗亂,消耗他們的軍費,干擾務農商貿,朝廷每多用一分錢,少收一分稅,就少一分精力來殺我們。”

“哦,那百姓呢?就這樣被殺死或餓死?”

“這些人不值得同情。”陳彥周說,“正是他們拼命幹活,給朝廷繳納稅賦,朝廷才有錢來打造枷鎖、刑具、種種殺人之器。”

“這不是他們能選的啊,他們不上稅,就會被打被罰呀。”

“那誰讓他們不反抗那些打他們罰他們的人?”陳彥周聲音冰冷。

她苦笑:“彥周,你叫他們如何反抗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朝廷連十人以上結社都不允許……”

“哦,那這個連十人以上結社都不允許的朝廷,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神靈造出的?沒有世人的默許,會有這樣的朝廷嗎!”

她大驚,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而一向沉默的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你總是討厭我殺人,其實我就算竭盡全力,也不過能殺千百人。而有些人,根本不用弄髒自己的雙手,只需要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讓無數人家破人亡。你知道世人管他們叫什麼?”

林豫兮無言地看著他,等待著他剖露心聲。

“世人管他們叫君王。”

“你說的那是暴君吧。”

“仁君不也這樣?殺像我們這樣的賊匪,殺挑戰他權威的敵人,殺不服管束的害群之馬。”

“那是為了天下。”

“誰是天下?”陳彥周的眼睛亮了起來,“不就是所謂的世人麼?看來,只要殺人為了世人,那就不僅無罪,而且正當。那麼所謂壞人,不過是危害了世人利益的人吧?世人和賊人,同樣是為自己,本質又有什麼差別?大概唯一不同的就是,被賊人殺死,還能得到同情。被世人和他們擁立的君王殺死,卻會被千夫所指、蒙受汙名。你說,是賊人可怕,還是世人可怕?”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世人憎恨殺數十人的兇手,將他們凌遲處死;卻崇拜殺千萬人的兇手,讓他們生為王侯,死而廟食。所以,殺一個人是匪徒,殺千萬人就是英雄。這難道不才是最可怕的事嗎?”

林豫兮感到一陣涼意籠罩了自己。她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她一直以為,陳彥周恨的是朝廷,所以她相信這仇恨會隨著他們的勝利而減弱。現在她終於明白了他所恨的物件,不禁毛骨悚然。

“彥周,你、你不能這樣……”她呢喃道。

“怎麼了?”

“你可以恨朝廷,可以恨皇上。”林豫兮說,“可是你不能恨世人。”

“為什麼不能?”

“世人不是我們的敵人。”林豫兮緊緊握住他的胳膊,“世人不是一個整體,是不能定罪的。”

“對,他們永遠無罪。”陳彥周笑了,“這正是我討厭他們的原因。”

“我也是世人之一。”林豫兮絕望地看著他,“你會殺我嗎?”

她理解了陳彥周為什麼能夠對無辜的孩子痛下殺手,因為在他眼中,這世上已沒有無辜的人。他比暴君還可怕,暴君至少還偏愛著自己的同黨,而他卻公平地看待所有人——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幼,無論來自何方,都一樣是孳生悲劇的土壤,一樣不必留情。

“你看錯了自己,豫兮。”他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你不屬於世人,從來不。你是他們眼中的賊人,離經叛道,胡作非為。你愛他們,但他們遲早容不下你。他們會殺了你,就像殺何先生那樣。”

“虧你還記得何先生。”她忍不住冷笑,“你真是他的好學生啊。他教你讀史書,就讀出這個結論?”

“不然呢,史書裡還寫了什麼?”陳彥周激動了起來,“當年靖太祖兵敗戊陽,乘舟而逃,嫌舟行太慢,連親兒女都推入江中。虞文帝為奪皇位,手刃長兄,連五歲的侄兒也沒有放過。本朝太祖也說,芝蘭當道,不得不鋤,誅殺隱士詩人何止千百?可這些人最後不都被世人奉為明君英主,又有誰——”

他說著,忽然停住了。她見他臉色頃刻間變得慘白,眼神一片茫然。

“彥周,你怎麼了?”林豫兮緊張地扶住他。

“沒事。”他回過神來,笑了一笑,似乎想要推開她。

但他沒能做到。接下來他暈了過去,手將桌上的硯臺掃到了地上,濺起無數墨點。林豫兮聽見了自己的尖叫,這一刻,她竟驚慌得像任何一個見到丈夫突發疾病的女人。直到小廝們跑來將她拉開,樊慶騎馬飛奔去把大夫帶來,她才感到自己的魂魄回到了軀體。

她第一次目睹大夫是怎麼將幾根細長的銀針深深地插入陳彥周的頭頂,只覺得自己渾身都跟著發疼。

“他剛剛情緒太激動了吧。”大夫插好了針,責備地瞥她一眼,“他這種身體狀況不能生氣的,千萬莫要跟他吵架。”

“是是是。”林豫兮連連點頭。“先生,他沒大礙吧?”

“唉,怎麼說呢。”大夫嘆道,“好好將養著,倒也不會有太大問題。但是像今天這種情況,如果沒有得到及時救治,還是很危險的。”

林豫兮倒吸一口冷氣,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這都是她的錯,好端端的跟他爭論什麼,把他害成這樣!

“先生,請你就住在我們這裡吧。”她對大夫說。

“可是……”大夫露出為難的神色。

“有什麼困難麼?”

他指指床上的陳彥周:“他始終不肯公開自己的病情啊。我怕他嫌我多事,把我殺了。”

“放心,有我在。”林豫兮說,“我會好好勸他的。”

大夫不敢拒絕,只得同意。等拔出針,樊慶就帶他回家收拾行李去了。人們散去,林豫兮獨自守在床邊,緊緊握著陳彥周冰涼的手,心中一片驚惶。

她忽然想起了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小時候的夏天,陳彥周拿著竹竿帶她去粘蟬。他倆粘了一箇中午,很快粘到了一小筐。這些倒黴的蟬有些被他們扔進了河裡,有些被放進了同窗的水杯,還有一隻被陳彥周塞進了正在午睡的楊先生的被窩——結果當然是被抓住暴打一頓。最後,她興致勃勃地拿了一隻還活著的蟬送給何先生。何先生在看書,他並沒有被嚇到,只是伸手接過,笑著對她說了聲“謝謝”。

然後他就把那蟬拿到窗前放了。

林豫兮很不高興,覺得他輕視了自己的禮物。何先生摸摸她的腦袋,溫和地說:“豫兮啊,你不知道吧,這蟬要在地下等待十幾年,才能長出翅膀飛到樹上唱歌。等到秋天,它們就會凍死。十幾年的等待,只為一個夏天。”

“它們這麼慘啊?”林豫兮震驚了。

“是啊。它的一生只有一次,而且那麼短暫。我們就讓它回去多唱幾天,你說好麼?”

她點了點頭。第二天,陳彥周又約她去粘蟬,她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兩人一致決定,還是不要去了。

可是,教給她這個道理的人,那個熱愛生命的人,卻得到了那樣悲慘的結局。他死在了生命的盛夏,再也不能歌唱了。

心中翻江倒海。她明白了陳彥周走向偏執的原因,那些他們曾堅信不疑的信念,在這殘酷的世道面前不堪一擊。她無法駁斥他,除非她有實力向他證明,愛這個世界能有回報。

歸根結底,還是她不夠強大,不能保護這些美好而脆弱的靈魂。

她看著陳彥周蒼白的臉色、長長的睫毛,泫然淚下。

過了兩個時辰,天色已經黃昏,陳彥周才悠悠醒轉。他迷茫地看向四周,眼神像一隻傻傻的小動物,讓她鼻子又是一酸。

“彥周,彥周。”她輕聲喚他,“我在這兒啊。”

陳彥周看了她一眼,疑惑道:“這是哪裡?你是誰?”

她愣住了,緊接著,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別哭別哭!”陳彥周翻身坐起,抱住了她,“我嚇你的啊,呆魚。”

“瘋子!”她破涕為笑,捶了他一拳,“嚇死我了,這種玩笑你也敢開——”

“你真是呆,這種圈套也上。你不知道我就算哪天變成了傻子,也不會忘記你的。”他笑道。

她討厭他這晦氣的假設,剛要罵他,卻聽他問道:“我剛才怎麼了?”

“你的病比我想象的嚴重啊。”她說,“我讓文大夫住在我們這裡了,免得又有突發狀況,應對不及。”

“我沒病。”陳彥周不高興了,“只是天氣太熱,才會……”

“在我面前,你還逞什麼強?”林豫兮正色道,“這件事情沒商量。”

他還想抗議,她已俯身吻住了他的唇。他沒力氣再抗爭了,只能任由她像八爪魚一樣趴在自己身上,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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