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第69章

海島上的日落比陸地上更為壯觀。整片大海鋪滿金色,而逆光的一切都成為了黑色的剪影。

林豫兮順著繩梯爬上那艘名為“好運”的船,繞過桅杆,果然看見陳彥周正佇立於船尾。

她想起他們小時候在蘩江邊上玩,總是能看見這艘歷經滄桑的老破船停在江邊。陳秀才很少用它,但常請人打理它。何先生都去幫它打過油,曬過艙。

這艘船的龍目畫得很活潑,讓人感覺它是有生命的。它注視過他們在碼頭上打鬧,聆聽過他們不成調的童謠。小時候,他們總是夢想擁有一艘屬於自己的船——“哪怕像‘好運’那樣的也行啊。”現在,這艘船真的屬於陳彥周了。可是,又有誰會為此開心?

“彥周。”她站在他身後,輕聲喚他。

陳彥周沒有回頭,只是幽幽地說:“這還是我第一次上這艘船。以前我爹不許我到江邊,更不許我上船。一發現我偷跑到碼頭上,回家就要揍我。”

林豫兮當然記得這些。小時候,他們報復陳彥周的常用手段就是跑到陳秀才那裡告狀,說阿補又去碼頭了。第二天,他們就會如願以償地在陳阿補身上看到幾處新傷。

“我爹對我,打罵的時候比笑的時候多多了。”陳彥周又說,“我娘也是。她不打我,但她可以看著我嘆一整天的氣。是我的出生害她沒有見到我哥最後一面,是我搶走了本該屬於我哥的位置。他們都不喜歡我,我從小就知道。”

林豫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他說。陳彥周很少會跟人說這麼多心事,她知道,他此刻需要把這些藏了很久的話都說出來。

“他們兩個也不常說話。我娘始終怨我爹害死了哥哥,我爹心裡也自責。我想要不是他始終愧對我娘,他對我這麼不滿意,早就會娶妾再生幾個兒子了吧。唉,我們一家人從來就沒有好好相處過。家裡太冷了,小時候我寧可在學堂裡跟你們待著,也不想回家……直到來了蜉蝣島,我才發現我有多想回去。再怎麼樣,有個家也比沒有好。”

“可是現在我回不去了。豫兮,天地這麼大,而我再也沒有家了。”

他語氣很平淡,像在講著一個和自己無關的故事。比起在沫陽時他那慷慨悲憤的狀態,此時的他是多麼平靜啊。可是,林豫兮分明感到一種沉重百倍的悲傷。

他們都不再是隨心所欲地哭泣的孩子了。他們學會了不動聲色地將痛苦隱藏起來,就像大人一樣。

原來,一個人要從孩子長成大人,付出的代價是這麼高昂。

她走過去,從背後輕輕抱住了他。“彥周,你哭出來吧。”

陳彥週轉身攬住她,伸手輕柔地撥開她額頭的碎髮:“這大半年我已經哭過兩次,夠了。以後我不會再哭,我要聽敵人們的哭聲。”

看著他黑色的眸子,林豫兮感到有點寒冷。她避開他的目光,看向大海。

“我們的敵人到底是誰呢?”她問出了楊先生反覆提醒他們的問題。

“不是那些大官。”

“沒錯。”這也是她的想法。

“也不是皇帝。”

“沒錯。”

“甚至也不是朝廷。”

他和她想得完全一樣。這段日子,她一面幹著苦活,一面用心思索。以前讀過的史書都變得無比清晰起來。她豁然開朗,即使換一個皇上,換一個朝廷,何先生還是會死,馮老四他們這些貧民還是會淪為賊寇。大梁國改朝換代多少次了,發生的故事又有多大改變?

可是她還是說不出,那隱藏在混沌中的敵人究竟是誰。

陳彥周也沒有再說下去了。他只是輕輕擁抱著她。耳畔,唯有海鳥悲鳴,潮聲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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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幾天,他們忽然閒了下來。陳彥周每天坐在那艘老船上眺望遠方,會看很久很久。林豫兮沒有去打擾他,她只是站在堡壘的石牆上,遠遠地眺望他。

她知道,他外表一切如常,但心裡有什麼東西改變了,就像楊先生那樣。

七天後,楊以海突然派人通知他們去議事。幾人不敢怠慢,提前兩刻鐘就到了堂屋之中。

他們到了才發現,那裡早已有很多人了。看來楊以海討厭遲到,人盡皆知。林豫兮環視四周,大多數的人她都認識,楊以海手下“元亨利貞”四個船幫的人都有。“元”字幫幫主秦笑非和“利”字幫幫主金言聚在一起聊著什麼。一個貌似忠厚的長鬚漢子獨坐一旁嚼魚乾,那是“亨”字幫幫主李鬱和。“貞”字幫幫主童淵遠在芥島,他們還未見過,不過馮老四正是他的親信,此刻代他在此。此外,還有幾個統領船隊的管哨、主駕船的火長、管貨的值庫……忽然,她的目光掃過一人臉上,雙方同時怔住了。

那人是個矮壯漢子,大圓臉,眼神裡透著一股精明。他腰間別著一長一短兩把刀,身姿頗為挺拔。

林豫兮想起了他——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在芥島上,她為保護何青青而初次殺人之時,是這人幫她抵擋了身後的偷襲。

她正要過去,那男人卻已向她走來。他爽朗地笑道:“哈,小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幸會。”林豫兮有些慚愧地笑,“上次在芥島,多虧大哥救我啊。當時我嚇傻了,沒來得及向你道謝,後來想要找你,他們卻說不能告知你的名姓。”

“我是給何三爺做暗衛的,隱形人啊。”男人說,“不過現在可以說了。在下樊大,名慶,現在在金幫主手下做管哨。”

“樊大哥。”林豫兮向他抱拳,“在下林二,這是我的朋友,陳二、錢大、錢二、顧三、張四、鄭四、沈六。”

“久仰。”一群少年向他行禮。

“幸會幸會。”樊慶十分高興,“小姑娘,你果然跟楊家有關係。你是宗主的徒兒吧?”

“樊大哥厲害,一眼就看出來了。”林豫兮說,“當時宗主不讓我們在海上提起他的大名,所以……”

“唉,我知道,宗主的事我們都聽說了。”樊慶很是感慨,“這麼多年了,老天還是不放過他,真慘啊……唉,我昔日是大宗主手下的一名小卒,常看到他們師姐弟二人比試刀法。所以一看你拔刀的手法,我就覺得是劍狂的傳人。不錯,不錯,大宗主後繼有人了!”

林豫兮正想向他打聽大宗主的往事,忽聽周圍的人都靜了下來。回頭一看,楊以海從門口走了進來,坐在了正中的座位上。

其他人也依序落座。孩子們不知自己該坐那裡,就站在了一旁。

楊以海朝他們招招手:“過來。”

他們受寵若驚——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主動和他們說話。

他們走到他面前。楊以海對所有人說:“這是我的弟子,你們很多人應該已經認識了吧。”

一個火長點點頭:“認識了!吃飯的時候,經常給我們倒酒。好乖覺小廝!”

另一人也說:“上次張老九死了,喪事不也是他們在奔忙嘛。挺能幹的。”

這些人說話都很直率粗魯,沒多少禮節。林豫兮想,要是何先生帶他們去沫陽的書院,介紹完畢以後指不定要“高足”、“小徒”客套多久呢。她還是喜歡海賊們的說話方式,直來直往,爽快利落,讓人感覺挺自在。

“不是小廝。”光頭金言指指林豫兮和錢蕭,“這兩個,都是俏生生的小姑娘。”

“啊?”很多人一臉震驚,“誒,仔細一看,還真是!”

林豫兮心知她們平時被宗主大人折騰得灰頭土臉,說是乞丐也有人信。現在好不容易洗乾淨臉,梳好頭髮,看上去才有幾分女孩子的樣子。她探詢地看了楊以海一眼,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大方地解開發繩,把束在頭頂的頭髮放下,笑道:“喏,這下不像小廝了吧?”

眾人笑了起來,有人拍拍手,說:“這小姑娘有意思!”

“別打她的注意。”金言說,“小心宗主宰了你。”

身旁的錢蕭微微皺眉,林豫兮連忙碰碰她的手,示意她別說話。

“好了。”楊以海一開口,屋裡又安靜了下來,“這群小鬼想要入夥,跟著咱們做海賊,今天借這個機會,讓他們盟個誓吧。”

眾人沒有意外,顯然早有預備。大家鼓掌歡呼起來,隨即有人跑出去,抬來一件用大紅綢緞蓋著的物事,又搬著香案香爐,一窩蜂地湧向後門。林豫兮也不太清楚他們要做什麼,帶著朋友們乖乖跟上,一路走到海邊。

“那裡面是啥?”錢肅望著那需要十個壯漢才能抬動的東西,悄聲問。

鄭瑞藻說:“應該是神像吧,就跟我們蘩縣海神廟的差不多。”

林豫兮也覺得多半是神像。他們小時候去縣裡趕集,總會被大人帶著去海神廟裡拜拜神。那海神廟是蘩縣最豪華的建築了,裡面的神像也個個珠光寶氣,看得小孩子們目眩神迷。尤其是海神若的發冠,是用真金打造的,特別閃亮……

楊以海掀開了紅綢。林豫兮眼睛一亮。

那件東西,不是神像,而是一具森然魚骨。僅它的頭骨就有四五尺長,滿嘴尖牙,不敢想象活著時有多麼可畏。

“樊大哥,這是什麼魚?”她走到樊慶身邊,向他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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