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慶對她很熱心,微笑道:“這不是魚,是從黎國請來的神,據說它是海怪的萬千化身之一。”
“海怪?”林豫兮覺得這詞很熟悉,仔細一想,不就是沈家阿公最喜歡唱的那首歌嗎!
《海怪歌》,一首很長很長的歌謠,他們很小就聽過,當時似懂非懂,後來學詩學得多了,才漸漸體會到歌詞的妙處。但他們也沒太放在心上,畢竟,海邊的故事多了去了,這也無甚稀奇。
沒想到,遠方的黎國也有關於海怪萬千化身的傳說。
樊慶以為她沒聽過這個故事,耐心解釋道:“黎國人傳說,海中有巨怪,向來忤逆神明,不服管教,最後被神明殺死了。但是,這海怪會復活,能以各種化身出現在世上。”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他們還說,最近天下異象不斷,這就是海怪重現於世的徵兆。”
林豫兮聽他說得神秘,勾起了好奇。看來,起於芥島的海上同盟會,受黎國影響很深,難怪楊先生雖說得一口地道的蘩縣話,行事作風卻和普通的梁國人不大一樣。阿公說他是撿來的孩子,那他會有可能是黎國人嗎?
“林二,你過來!”忽聽秦笑非一聲呼喚。
林豫兮急忙從人群中鑽過去,來到那魚骨之前。
他們此刻站在海邊一處岬角上。起風了,海浪兇猛地拍打著巖岸,捲起飛濺的白沫。楊以海看著魚骨,目光沉鬱,忽然,他伸手從怪魚嘴裡抽出一根尖牙,高高舉起。
喧鬧著的眾人都靜下來,一齊看向他。
“入海上同盟會者,當祭海為誓。”他說著,看了看林豫兮。
林豫兮會意,向他走去。她心中實是有些緊張的,那長牙顯然被打磨過,無比尖利,在烈日下反射著寒光,堪堪是一把利刃。再加上楊以海嚴肅的神情,真是殺氣重重。
但她信任他。她走到他面前,抬頭直視著那雙冷峻的眼睛。
“伸手。”楊以海說。
她毫不猶豫地把手伸出來。
那隻熟悉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她微微一震,忽然又很想哭。可她隨即注意到,楊先生的手很冷,是因為風大嗎?還是因為他傷還沒好……
正胡思亂想,手心忽然一涼。她低頭看去,一道傷口赫然在目,鮮血泉湧。楊以海將她的手掌翻轉過來,讓血滴進海里,紅色的血墜入深藍的海水,頓時被吞噬殆盡,消融無痕。
疼痛襲來,她硬生生嚥下尖叫,沒發出一點聲音。驚惶之中,扭頭看去,只見同伴們也個個驚訝,陳彥周急得幾乎要衝過來。
“跟我念。”楊以海的聲音波瀾不驚,“以我之血,祭此滄海。”
她冷靜下來,大聲念道:“以我之血,祭此滄海。”
“同舟共濟,此生不改。”
“同舟共濟,此生不改。”
那隻冰冷的手放開了她。只剩這幾句沉重的誓詞,在海風與海浪聲中起伏。
“以後你是海上同盟會的人了,要把這裡的人都當成你的家人,當成一條船上的同伴,不能背叛他們。”楊以海的聲音輕了些,“我們這裡規矩也不多,不得私逃洩密,不得擅殺、奸【防吞】淫人質,不得私吞貨物貨款。私逃洩密是最大的忌諱,可記清楚了。”
“我記下了。”她點點頭。
“還有些暗語手勢,時常變化,自會有人教你。不管在哪個碼頭,見到會里的兄弟姊妹,都要彼此相幫。”
“明白。”
“去吧。”他不再看她,從旁邊拿過烈酒澆在魚牙上,同時喚道,“陳二,你來!”
她轉頭走回人群,沒有去捂那流血的傷口,任血就那樣順著指尖滴下來。和陳彥周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擔憂,而她只是朝他鼓勵地笑了笑,示意他安心。
“老大,沒事吧?”朋友們圍住她。
“不用怕,不疼的。”她攤開手掌,見傷處已經沒有新的血湧出了。楊先生其實劃得很淺很淺,他控制著力道。可是,這還是他第一次親手弄傷她……他心裡應該不好受吧?
“哇,林二,你真硬氣!”陸阿豪湊過來,“我來這麼久,還沒見誰像你這麼淡定的。”
“這算什麼。”林豫兮笑了,“嘿,你也真不夠義氣,明知道有這麼一出,怎麼不事先告訴我?”
陸阿豪撓撓頭,忽然狡黠一笑:“你不也沒告訴我你是女的嗎?扯平了扯平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了,那就都要耿直啦!”
少年們都笑了起來,緊張的氣氛消散了不少。楊以海乾淨利落地給他們每個人來了一刀,完成了儀式,帶著眾人回到堂屋裡。
眾人重新落座,林豫兮和陸阿豪等一群后生站在一旁。楊以海掃他們一眼,似是漫不經心地說:“金言,樊慶,你們不是說船上少幾個能打的人嗎?我就讓這幾個小鬼跟你們的船隊。他們年紀雖小,但刀法還湊合,槍炮也都會使。遇到事情,讓他們上就行。”
林豫兮一愣,她以前不是跟著秦叔的嗎,怎麼又換地方了?
那個光頭金言,實在是很猥瑣下流,跟著他能去幹什麼啊?
金言也有些吃驚,難得地收起了猥瑣的笑容:“宗主,這、這有點危險吧?他們還沒跑過遠路,要是遇到……”
“他們就算死了,我也絕不責怪你。”楊以海說,“他們既要在咱們這混飯吃,總得乾點什麼,難道讓我養著他們?既開不好船又談不來生意,只能當個打手了。他們殺過不少人了,幹這個正合適。”
金言無奈,只得點點頭。林豫兮還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們到底要跑什麼遠路,為何金言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只聽楊以海對眾人說道:“二月初一,朝廷已經正式下令,斷絕與雪國的一切貿易往來。民間船隻有敢駛往雪國販賣糧油、絲綿、武器、藥材等物的,一律以死罪論處。而雪國去年歉收,冬天過後糧價飛漲。這麼好的生意,現在綺州人不敢做了,正好由我們來做。我打算運八船貨過去。老金,你告訴大家,大概可以賣多少銀子?”
金言忙道:“也不多,一船盈利七八千兩吧。”
林豫兮沒有想到,所謂的跑遠路,竟然是要去雪國。果然是富貴險中求,朝廷越打壓什麼,此事就越會成為賺錢的生意。若是兩國正常往來,跑船也賺不了那麼多,現在倒好,一道禁令,反倒成了亡命之徒的發財機會。難怪這麼多人跑來當海賊,除了避禍,更是為了錢啊。
“所以拜託各位了,我們現在人和船越來越多,錢要不夠用了,這筆錢對我們而言非常重要。”楊以海說,“當然,把這事做成,所有人還是按老規矩分成。”
眾人都很激動,笑了起來。但在這一片笑臉裡,林豫兮敏銳地發現,有一雙眼睛有些陰沉,那是秦笑非,他雖也笑著,卻顯得有些勉強。她不懂他怎麼了,也沒多想。她只是聽楊先生又說道:“不過,現在路上有危險,所以才選了各位老資歷的朋友。”
他側身看向牆上的海圖。“芥島我們已經收回來了。但赤蛇灣一帶,如今是被長鯨幫方豹佔著。”
一提到這名字,眾人都顯得有幾分不快。有人一拍大腿:“他奶奶的,不如順手把方豹滅了,省得這瘋子到處發瘋。”
楊以海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混得怎樣了,如果人多勢眾,你們還是儘量繞開他,別耽誤了正事。”
金言點頭:“宗主說的是,我們此行主要為賺錢,還是少惹是非。”
楊以海又交待了幾件事。他心思極細,把所有可能出的狀況都考慮到了。林豫兮暗暗感嘆,這樣一個謹慎周全的人,恐怕一生也就粗心了兩次吧?可惜,兩次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她多想和他單獨呆一會,說說家常話。但楊以海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散了會,他讓他們幾個請所有人吃飯。鬨鬧的筵席上,除了有重孝在身的陳彥周,其他人都被灌了一肚子酒,醉得一塌糊塗。林豫兮也暈頭轉向,扶著陳彥周的胳膊,才沒有倒下。
“把他們抬回去,灌點醒酒湯。”楊以海指指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孩子們,吩咐幾個還算清醒的漢子。
看他的樣子,還是那麼嚴肅冷靜。他今天也喝了不少,但卻沒有醉,這裡就屬他酒量最好了,這是多少年才練出來的呢?
醉醺醺的賊人們都走了,熱鬧的堂屋變得空蕩蕩的。楊以海也要起身而去,林豫兮見了,終於按捺不住,拽著陳彥周的手站起來,急切地喚道:“楊先生!”
他停住腳步,回過頭來。那一瞬,她恍惚覺得在他的眼裡看到了久違的溫存,梗在胸中很久的一句話不由得脫口而出。
“楊、楊先生……你的傷好了麼?”
“這裡沒有你的先生。”楊以海的聲音冰冷淡漠,像刀鋒斬斷了她剛升起的依戀之情。
他說完,走出了堂屋,把他們甩在身後。她委屈極了,很想哭,但終究忍住了。
屋裡沒旁人了。陳彥周輕輕抱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背。
她依靠著他的肩膀,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是的,她還有他。現在,該他們彼此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