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也有這樣的人啊……你認識他們麼?”
“當然。一個是教養我們長大的恩師,一個就是海上同盟會曾經的老大。”
她把大宗主和何先生的事大概講了講,自然也講到楊先生的遭際,講到他近來的變化,和他們到海上以來的經歷。屋裡那兩盞本就不剩多少燈油的燈,在她的講述中越來越暗。而韓望南聽著這個故事,金色眼睛中又漸漸顯出那冰冷的底色,只是這一次他不再隱藏,而是任它流露。
原來,他的眼睛就是這麼冷,冷到讓人懷疑他是否有一顆金屬做成的心。
“望南,所以這就是楊先生的遭遇。”林豫兮說到最後,聲音不由得有些哽咽了,“你帶我們去看城裡那些神廟神畫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真有命運之神,這該是一個多麼惡劣的東西啊。其實我只是想表現得能幹點,早點自立,讓他能少為我們操心;也讓他原諒我們,像以前那樣親近我們。沒想到樊大哥會來這麼一下,沒想到又犯了錯。我就是想問你,我現在是不是該如你所說,趕緊下錨——回去的路上我本來還想再打一仗,是不是應該算了?”
韓望南沉思著,沒有回答。詭異的沉默包圍了這個小房間,空氣好像都變冷了些,以至於陳彥周伸出手,輕輕覆住了她的手背。
許久,韓望南終於開口了:“敢問宗主大人,身體是否康健?”
林豫兮愣了一下,不知他問這個幹什麼。她答道:“還好吧。他去年受了些傷,但我們走的時候看他狀態不錯,應該已經痊癒了。”
陳彥周點點頭:“他才三十多歲,且一向壯健,這點傷應該不礙事的。”
韓望南掰著手指,又思索一陣,才說:“咱們既是朋友,我就直言不諱了。”
林豫兮說:“請講。”
韓望南說:“聽你所言,宗主當是一個非常隱忍而細心的人,而樊慶是他特意安排在你們身邊的,對麼?”
“是的。”她還是不解他意在何處。
“恕我直言,樊慶此人細處周密,但大事不清。他怕出門遇到刺客,卻不怕捧殺了你,也是有趣。但如果楊宗主就是看中了他這一點呢?就是隻願讓他在小處照顧你們,大事上跟著你們魯莽,甚至比你們更冒進一些呢?”
他一旦認真起來,說話可真不客氣,一句話裡面貶了好幾個人,換了男爵不暴跳如雷才怪。林豫兮又好笑,又隱隱然有點恐懼,因為她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一種不祥的暗示……
她竭力不去想那種可怕的情況,但它就像一隻鬼魂,在她耳邊不住聒噪。
韓望南打量著她的神色,又說:“你既對我如此坦誠,講了你們的故事,那我也給你們講講我的故事吧。我父親是雪國的大領主,有尊貴的夫人,還有三個嫡子。而我母親是梁國人,和父親只是情人關係。我母親早逝,父親把我帶回老家。其實按照雪國律法,我這個私生子無權繼承家業,對夫人的孩子並不構成威脅,但她還是很討厭我。原因挺奇怪的,她信神虔誠,不知得了什麼啟示,總說我是個魔鬼,說我長大後必將瀆神。她幾次想殺我,全靠父親庇護,我才得以長大。”
她直覺事情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那個女人未必是討厭他吧?或許更準確的說,應該是害怕?林豫兮能理解這種害怕。韓望南不掩飾自己的時候,那眼神一看就不是善類,普通人怎能不怕呢?
或許他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弱小可憐。他在那個家裡做過什麼,沒人知道。
他繼續說:“但有一年,父親也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經常無緣無故朝我發火,還硬要把我趕出去自謀生路。我當時又惶恐,又怨他,後來才發現,他已經得了重病。原來,他是考慮到我年紀還小,待在封地一定逃不過夫人和哥哥們的毒手,所以決定留給我一筆錢,讓我另起爐灶。他是為了保護我,才不得不對我絕情。你們懂其中的道理了嗎?”
林豫兮心頭一凜,握緊了陳彥周的手:“不……楊先生精神很健旺的。”
韓望南說:“你們回去,看看他是否會給你們一支新的勢力,就像我父親給我一筆錢一樣。”
林豫兮和陳彥周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驚恐。
他們不是怕自己沒了依靠,陷入險境。他們怕的是再次失去楊先生。他們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邊,就算他變得深不可測,冷漠疏遠,但他們還是希望能夠陪伴著他,為他盡孝,送他終老。
韓望南輕嘆一聲,說:“你們要面對現實,做好最壞的打算。人生如戰場,心存僥倖、相信奇蹟的人將死無葬身之地。現在你們應該想想,如果最壞的情況真的出現了,你們該怎麼辦?”
林豫兮一時無法回答。
“所以你問我要不要下錨,那我的答案是不要。這次有機會立功,就先去做,而且要盡力做好。樊慶給你們的幫助,要用起來,不要拒絕。若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你們以後道歉自罰,也還能挽回;但若不幸真如我所料——你們有這筆本錢,才不至於無所依傍。”
林豫兮猛然看向他,目光灼灼:“望南,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啊?”韓望南有些震驚。
林豫兮說:“你是有大才的人,為何屈尊在此?做我們的同伴吧,我們一起到海上去!”
韓望南眼中冷酷的理智漸漸融化,露出一絲柔軟。
“哈哈,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把我的話當真,不但不生氣,還想拉我入夥。”
“理智之言總是不中聽的,但我願意多聽一點。”
韓望南笑了:“我有點明白他們為什麼愛敬你了。可惜,我是欽如國人啊。”
林豫兮奇怪道:“這有什麼?你母親是梁國人呀。你的名字是她起的吧?‘望南’,她一直在眺望南方的故國,那也是你的故國啊。”
“可我是在欽如國出生,在這兒長大。這裡的人雖然討厭我,但他們畢竟是我人生的全部經歷。”韓望南的語調平平淡淡,但每個字都帶著某種深沉的東西,“人沒那麼容易背棄自己的過去。不瞞你說,我來到薩爾金港,是希望能夠加入帝國海軍,稍稍改變一下這個國家。林二姐,感謝你的美意,恕我不能從命了。”
原來他的心也不是金屬做的,他只是在用理智,守護他珍視的東西。
林豫兮壓下不甘,終於還是點點頭:“沒事,我欽佩有志向的人。為你的國家努力吧,希望你依然能與我們做朋友。”
“那是當然。”韓望南微笑,“我們當然是朋友。”
臨別,林豫兮又對他說:“如果你將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來蜉蝣島找我們。”
韓望南笑著說:“好的。但恐怕你們這次回去,就要離開蜉蝣島了。”
林豫兮沒聽懂這句話。韓望南也沒多解釋,將他們送到樓下。
和他告別後,她和陳彥周走在黑暗的街道上,兩人都心事重重。
“彥周,你說,他說的會是真的嗎?”林豫兮輕聲問。
陳彥周答道:“至少,他有句話說得很對。”
“什麼?”
“人生如戰場,心存僥倖、相信奇蹟的人將死無葬身之地。”
林豫兮沉默一會,說:“是。那看來赤蛇灣我們一定要打,而且,得是一場漂亮的大捷。”
“你放心,交給我。”
她卻說:“他們想讓我做海怪,那我就做吧。躲勿過的影,逃勿過的命。既然不能下錨,那就扯滿順風帆!”
陳彥周沒再說什麼。他只是牽著她的手,在黑暗中慢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