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你怎麼在這?”樊慶大怒,“我讓陸阿豪看著你,他人呢?”
“我、我去幫阿豪哥他們買酒……”阿亮低下頭。
他性情乖覺,已經跟阿豪他們混熟,不再被當成俘虜看管了。林豫兮倒是高興,她正想問他幾句話,卻被一陣樂聲打斷了。
那樂聲深沉而厚重,像大海的吟嘯。但最特別的是,它聽起來似曾相識……
樂曲是一位老者演奏的。他坐在石階上,穿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袍,領口彆著一枚金色徽章,形狀似乎是一隻飛鳥。他手裡彈奏的樂器,林豫兮從未見過,但真的特別動聽。
“這怎麼有點像《海怪歌》?”沈溶突然說。
聽他這麼一說,她想起來了。這確實像莊老唱的《海怪歌》,只不過演奏的樂器不同,調子又帶有雪國風味,所以有一些陌生感。
韓望南問:“原來梁國也有這首歌?”
林豫兮說:“是啊。或許是從貴國傳過去的,也未可知。”
韓望南說:“這是我國民謠,早已有之。最近又忽然流行起來了,走到哪裡,都能聽見有人在唱。”
“為什麼?”
“神使看到了預言,說海怪要重出於世。他們還說海怪降生,預示著海的力量壓過大地的力量。你看,這老人身上的勳章就是神使的標誌,他是來這兒宣示預言的。”
言談間,已經有一群毛頭孩子圍到神使身邊,看他彈琴。但神使突然停了下來,把琴一放,抬頭直勾勾地看向林豫兮。
林豫兮被他這目光嚇了一跳,左右看看,確定了他是在看自己。她以為臉上沾上了什麼,伸手摸了摸,卻並無異樣。正詫異間,卻見老人緩緩站起,舉起手臂,開始吟唱。
他雖年邁,但聲音渾厚,充滿力量。一條街的人都紛紛側目,很快,四周完全安靜下來,巷子裡僅迴盪著那神秘的吟唱聲。
林豫兮悄聲問韓望南:“他在說什麼?”
韓望南答道:“他說,海中的怪物正在此地,別看她現在還是一朵輕快的雲,但遲早會成為夏天最沉重的雨點。”
“好像一首詩啊。”錢蕭感嘆道。
韓望南笑了:“我們這個神,要說有什麼用處的話,也就是給世上貢獻了不少詩歌了。”
林豫兮竟從他的話中聽出了輕蔑——天啊,這傢伙居然不信神?不怕被吊死?
旁邊的樊慶突然說話了:“林二啊,你不就是夏天生的?”
“那又怎樣?”林豫兮頓生警惕。
這時,人群發出一陣呼喊。神使睜開眼睛,揮揮手,又說了些什麼。韓望南告訴梁國客人們:“大家在問,既然海怪就在此處,那我們該做些什麼?神使說,你們又忘記了,創造、守護、毀滅,都是世界的一環,我們凡人只需等待。等暴雨降臨,等海水翻滾,等她掀起的風浪撲向南方,撕碎白帆。”
樊慶冷冷一笑:“好,南方不正是白氏的天下?”
“我們走。”陳彥週一把拉住林豫兮,向人群外擠去。不等樊慶反應過來,他們已跑到巷口。幾個同門也緊跟過來了,大家都震驚又茫然,許久,錢蕭才第一個說道:“樊大哥是故意帶我們來這裡的吧?”
林豫兮笑了一聲,說:“沒錯。”
錢蕭道:“他想幹什麼?把你奉為邪教教主?”
鄭瑞藻掩面:“太嚇人啦,我原以為這些東西只是說著玩的,沒想到他還當真啊。他是不是演義小說看多了,搞起這一套跟古代那些反賊一模一樣!”
顧紉秋卻說:“戰事當前,他這麼做也情有可原,是在幫我們激勵士氣。”
“可我們不需要他幫這個忙。”陳彥周說,“打個方豹而已,何須裝神弄鬼?”
林豫兮沒有發話。她的確不高興樊慶迷信鬼神,但更不高興他完全不徵求自己的同意就來搞這麼一出。可正如顧紉秋所言,她知道他是出於好意,也不好太埋怨他。
她覺得這事有點棘手,不太確定該如何應對。這時,她首先想到了一個人——那個身在雪國卻敢調侃神靈的人。
這時,樊慶也出來了,見了他們,鬆了口氣,問:“你們跑這麼快乾嘛?不進去看阿豪他們了?”
“改日吧。”林豫兮說,“那老頭瘋瘋癲癲,盯著我看,我怕他觸我黴頭。”
“呵呵,他只是說一些預言而已,我們梁國人也不信他們的神,聽聽就好,聽聽就好。”
他大概是摸不準她的態度,又使出圓滑的話術。她也不再多言,只當什麼也沒發生,和大家一起乘車回到男爵的花園。
樊慶說還有事,也不留下吃晚飯,就匆匆走了。忙了一天的韓望南也要走,林豫兮逮住機會,攔下他,說:“韓先生,我有事想請教你。”
“請教?”韓望南似是有些意外,“那可不敢當,在下才疏學淺,什麼也不懂。”
林豫兮淺淺一笑,說:“韓先生過謙了,你博古通今,哪有什麼不懂的?我只是想問,所謂預言,到底是什麼?”
韓望南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想了想,還是回答了:“預言,就是人心中的恐懼與渴望。”
“人心?不是天意?”
韓望南繞開了這個略顯敏感的問題,繼續說:“比方說,當很多人都渴望有怪物復活,帶來暴雨和巨浪,那他們就一定會找到這樣的怪物,一個不成,再找一個,直到預言實現為止。”
林豫兮恍然大悟,覺得他一語道破了問題的實質。她誠懇地問:“那我該怎麼辦?”
“這就像你們看風航船,起風了,你可以看準風向,順風而行,也可以下錨不動,讓風去尋找別的船。只是……現在掌舵的不是你,你最該擔心的是,真正的船老大會不會不高興?”
林豫兮一驚,說:“他是我的恩師。”
“我聽說了。”韓望南笑了,眼中卻露出一絲銳利,“但那又如何?”
林豫兮悚然。她明白了韓望南的暗示:楊先生和大宗主是不一樣的,他隱忍穩重,明確表示不願與朝廷為敵,用自己的威信穩住了手下那群蠢蠢欲動的人。但這畢竟只是暫時,像樊慶,多年來就一直在等待復仇的機會,等待像大宗主這樣的人物重新出現,帶他們興風作浪。
他們選中了她。可笑她還以為是自己拉攏了他們,其實哪有這麼簡單。難怪當她提出要攻佔赤蛇灣,樊慶只是說了句“你也太過著急”,卻並未反對事情本身——他本就預設她會另立碼頭,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看著她的表情,韓望南又收斂了曇花一現的銳利,恢復了平日的謙恭:“當然,我只是妄自忖度,隨口胡說。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家裡還有點事,我就先回去了。林小姐也早些休息吧,明天再見。”
他說著,轉身離去了。回味著他剛剛的話,林豫兮只覺心裡七上八下,很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