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靜之中。
屋子裡伺候的宮人早就已經被打發下去了,只有張福海一人立在下首,他低垂著頭,像是聾子似的,眼觀鼻鼻觀心,什麼都聽不到也看不到。
而莊靖鋮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以頭叩地,嘴裡只重複一句“兒臣懇請父皇賜藥”。
似乎皇上不肯賜藥,他就能長跪不起,一直磕頭,直到他死為止。
上首的皇上冷著臉看著莊靖鋮不斷磕頭的模樣,眼中迷漫著的是冷意,而眼底深處,溢散開的,是常人難以窺探理解的複雜。
“夠了。”皇上忽而輕喝一聲,制止了莊靖鋮近乎自虐自殘的舉動。
莊靖鋮緩緩抬頭看著皇上,因為方才的用力叩首,他白皙的額頭上浮現出一塊紅印,破碎的皮肉滲出血色來,素來風流不羈的笑容隱匿了個乾淨,而向來狂肆的眼神也收斂得深沉,目光幽深的看著皇上。
“血靈芝乃稀世奇珍,便是皇室中人也沒幾個有資格享用,那蘇瑾寒救了你,朕自會命太醫保全她的性命,保她後半生衣食無憂,至於血靈芝,她還沒有那個資格!”皇上冷聲開口,依舊堅持之前的主張。
“可是父皇……”莊靖鋮焦急的開口。
“住嘴。”皇上猛然輕喝一聲,目光凌厲的看著莊靖鋮。
莊靖鋮驟然安靜下來,沉默的看著他。
“你既不識好歹,要跪便滾出去外頭跪,朕沒空理你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成日裡不務正業,於社稷百姓無功,沒有半點建樹,若不是念在你始終是朕的親身骨肉的份上,朕根本不會廢這個時間來見你!滾出去。”皇上怒喝著,臉上浮現出一直壓抑的怒意。
莊靖鋮安靜的看著他,心裡的那一點點期待被消磨殆盡,心裡一片死寂。
他知道因為當年母妃之事導致自己不受寵愛,但他好歹是父皇的親生兒子!
可是他被刺殺了,在父皇看來,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血靈芝便是再如何的逆天神物,那也需用在該用之處,救人才是它應有的宿命,可是他的父皇卻告訴他,他的救命恩人不配用這個東西救命!
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多麼大的諷刺啊!
之前不管父皇如何偏心,他總能在心裡替他開脫,找理由,找藉口,畢竟他至今還記得,年幼時,父皇曾抱著他坐在他高貴的脖子上,讓他看得更高,尖叫歡笑。
天家無父子,古人誠不欺他!
其實早在進宮之前,他就已經預料到了結果,也已經做了兩手準備,可是當結果真正擺在眼前的時候,心裡難免有些刺痛。
皇上見莊靖鋮只是看著他不吭聲,也沒有告退離開,猛然拿起一旁的奏摺往他身上砸,“還不給朕滾出去!”
那暴怒的聲音,叫外頭的人聽著都不由得發寒。
莊靖鋮也不再求他,默默起身離開御書房。
在與御書房外某個小太監擦身而過的時候,嗓音極低的說了句話。
那小太監面色不變,依舊恭敬的站著,卻在莊靖鋮跪在殿外沒過多久,趁著換班之際,悄然離開。
同樣的,在莊靖鋮進宮沒過多久,騰策找到了蘇恆,告訴了他關於蘇瑾寒身受重傷,需要血靈芝救命之事。
蘇恆一聽,大驚失色,猛然站起身來,“你說什麼?瑾寒怎麼可能會受那麼嚴重的傷?到底怎麼回事?”
騰策將今日偶遇之事簡單的說了一遍,隨後道:“我家王爺已經進宮求藥,但是王爺擔心皇上不肯賜藥,便命小的前來知會一聲,請蘇公子想想辦法,也更穩妥些。”
“血靈芝,竟然是血靈芝!”蘇恆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血靈芝了,因為當年就是他無意間發現的血靈芝,然後由爺爺獻給當今聖上的,若是當初知道會有今日,他又怎麼會把血靈芝送進宮去?
已經來不及去細問今天發生了什麼,蘇恆面色凝重的站起身,道:“不管如何,替我多謝你家王爺相告之恩,血靈芝之事交給我便是,我這廂還要準備,恕不遠送。”
騰策離開之後,蘇恆匆匆去了蘇老太爺的院子裡。
當今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蘇老爺子便是太子太傅,如今他雖然已經退下來了,但是皇上對他依舊恭敬,他的話在皇上面前,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
聽蘇恆說蘇瑾寒身受重傷,命懸一線,老爺子險些沒厥過去,好在蘇恆早有準備,老爺子這才緩過神來。
緩過來之後,爺孫兩也不敢耽擱,匆匆朝著皇宮去了。
御書房外,莊靖鋮身子筆挺的跪著,臉色淡漠。
容顏傾國,便是他不笑的時候,同樣能帶給人不一樣美的感受。
“德妃娘娘駕到。”隨著太監尖細的嗓音響起,一身著繁複貴妃宮裝的女子款款而來,看了一眼跪著的莊靖鋮,腳步一頓,卻沒有上前,直接朝著御書房走去。
門外的宮人稟告過後,德妃這才領著人進了御書房。
沒過一會兒,蘇恆和蘇老爺子匆匆而來,看到莊靖鋮跪在門口,蘇恆的腳步一頓。
雖然他如今還不知道事情的緣由到底如何,瑾寒為何會為了救他而受傷,但是就衝著他真誠求藥的這份態度,他對莊靖鋮的惡感也少了不少。
“王爺別跪著了,先起來吧。”蘇恆低聲開口。
莊靖鋮目光平靜,“無妨,求藥之事,就拜託蘇公子了。”
蘇恆見他堅定,也不多說,微微點頭,扶著老爺子跟隨宣召的公公進了殿。
莊靖鋮心裡明白,他跪,不僅僅是為了替蘇瑾寒求藥,也是為了他自己。
一直以來,他都心存僥倖,覺得不管過去曾發生什麼事情,他們到底是父子,還有親情在。
所以這麼多年以來,他雖一直韜光養晦發展勢力,但卻一直盡力的不去觸碰皇上的利益,但是如今看來,他的仁慈簡直就是一場笑話,從今往後,他對父皇,將不再手軟。
母妃當年之死的真相,也總有捂不住的一天,不管是誰阻攔,他都要一查到底!
也不知過了多久,御書房的門終於再次開啟,莊靖鋮被宣了進去。
有德妃說情,又有蘇老爺子求情,皇上最終還是決定了將血靈芝下賜。
蘇記乃是康國首富,多年來對軍用民資都極為慷慨,更何況血靈芝本也是蘇家進獻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皇上其實並不多麼的心疼。
他為難莊靖鋮,要蘇恆和蘇老太爺親自來求,也不過是為了更好的將蘇記這個首富之家掌控在手中而已。
這一點莊靖鋮早就清楚,同樣的,這件事情也讓他看清楚了,他和皇上之間,真的是半點親情也無!
“王爺的傷口需不需先去處理一下?”從御書房出來,蘇恆看著莊靖鋮額頭上破開的印子,淡聲問道。
“無妨,救人要緊,等到了含山寺之後再處理也一樣。”莊靖鋮搖頭說。
蘇恆也沒有強求,安排了人送老爺子回家等訊息,而他則和莊靖鋮還有護送血靈芝的御醫及護衛快馬加鞭朝著含山寺而去。
含山寺。
蘇瑾寒一直都處在昏迷的狀態,青芽守在她的身旁,眼淚啪嗒啪嗒的掉,嘴裡唸唸有詞,不斷的乞求佛祖保佑蘇瑾寒平安無事。
一旁的邵氏和荼思看著都很不是滋味,畢竟蘇瑾寒確實是一個讓人很容易心生好感的姑娘,就衝著她救了邵氏的恩情,也已經足夠讓她們對蘇瑾寒的安危上心了。
“哎,你別太難過了,蘇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荼思低聲安慰。
“走開,不要你假好心,要不是因為你們,小姐根本不會碰到危險,根本不會受傷。”青芽甩開她的手,怒視著她。
“你這人怎麼……”荼思想說她不識好歹,想說蘇瑾寒明明是為了救莊靖鋮才受的傷,可是卻被邵氏一把抓住。
邵氏衝她搖了搖頭,荼思這才不情願的忍下怒氣,別過頭不和青芽爭執。
青芽和荼思不對付,蘇瑾寒一直在昏迷,邵氏索性帶著荼思出門,想讓她去看看莊靖鋮他求藥回來沒有。
兩人剛出了門,就見一行人匆匆而來,其中為首的是莊靖鋮和一個相貌出色的青年男子,而他們的身後跟著御林軍護衛還有御醫,御醫手上捧著盒子,想來就是圓心大師所說的血靈芝了。
邵氏面露喜色,不過看到莊靖鋮頭上的傷,眼神一閃,卻什麼也沒說,趕忙迎上去。
“殿下這是求到藥了。”言語間滿是驚喜。
莊靖鋮略微點頭,道:“我先去請圓心大師。”
正說話間,卻見不遠處圓心大師緩步而來,“阿彌陀佛,老衲在此,無需施主再走一遭。”
莊靖鋮見狀,一把抓著御醫的手將他拽到前面,直接奪過他手裡的盒子,開啟遞在圓心面前,“大師看看可是這血靈芝?”
圓心看了眼,只見盒中之物其狀如靈芝,其色如血,只有一小半的芝葉,並不完整。
略微點頭,圓心道:“確是此物。”
“血芝並不完整,可有關係?”
“無妨,這些足夠了,施主可以安心了,阿彌陀佛。”
“給,請大師務必要救活她。”莊靖鋮一臉鄭重。
圓心略微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拿著血靈芝轉身進了蘇瑾寒所在的房間。
房門再次緊閉,莊靖鋮盯著房門,心裡緊張。
“王爺,您這傷,下官替您處理一下吧?”跟來的太醫這時小心翼翼的開口。
莊靖鋮恍然,他竟然急得忘了這事兒。
今日進宮求藥之事,受傷之事,許多是他算計,許多是他刻意為之,但也有超出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如此刻,他竟為她擔心得忘記處理額頭上的傷口。
略微沉默,莊靖鋮這才淡淡道:“嗯,有勞孫太醫了。”
孫太醫剛剛被他直接粗暴拽手的樣子嚇壞了,這會兒見他這麼好說話,倒是有些不習慣,不過他還是趕忙應了一聲,拿出東西給莊靖鋮處理傷口。
一院子的人都在等待,等著圓心大師的救治結果,莊靖鋮頭上的傷包紮好了之後,便坐在院內的石凳上,顯得格外的沉默。
屋內,圓心大師將血靈芝以內力逼出其靈氣,期間的血色漸漸滲透出來,鑽進了蘇瑾寒的身體裡。
青芽看著這一幕,只覺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許久之後,血靈芝上的血色被蘇瑾寒的身體吸收了個乾淨,圓心大師手上的與平時所見的靈芝沒有什麼區別。
圓心大師臉色有些蒼白,看著蘇瑾寒的目光有些複雜。
“大師,我們家小姐怎麼樣?沒事了吧?”青芽緊張的問。
“女施主請放心,她的命是保住了,只需好生調養,等傷慢慢痊癒便是。”圓心淡淡道。
青芽聞言頓時捂著嘴,喜極而泣。
見圓心要出門,青芽趕忙跟上,門剛開啟,外面候著的一大堆人頓時紛紛急切的上前詢問情況。
“大師,我妹妹她怎麼樣?沒事了吧?”蘇恆急急道。
一旁的莊靖鋮見狀,停下了話頭。
蘇恆是她哥,他都開口了,他莊靖鋮一個外人,又有什麼資格再問?只能默默等著。
“放心吧,女施主已無大事,將此靈芝殘片拿去燉藥服之,好好調養,自會痊癒。”
蘇恆聞言頓時鬆了口氣。
“大師,不知我妹妹的傷可否回家休養?”蘇恆忙問。
寺廟裡條件畢竟清苦,蘇恆自然想讓蘇瑾寒回府休養。
“還是過些日子,等傷口好些吧,否則一路顛簸,恐會橫生枝節。”
蘇恆聞言頓時明白,只得道:“多謝大師提點,不知我妹妹何時會醒?”
“尚不知曉,時候到了自然會醒。老衲還有事,便不奉陪了,各位見諒。若女施主的病情有異,可差人來西苑找老衲,阿彌陀佛。”
“我送送大師。”蘇恆趕忙道。
圓心推辭之後,獨自離開。
回到禪房,圓心將自己的手攤開放在眼前,上面有一些焦灼,像是被火燒過一般。
圓心呢喃道:“不想竟是天命異數,也不知今日之舉是福是禍。”
想到方才為蘇瑾寒療傷時所窺探到的天機,圓心沉聲嘆息,默默的合上眼睛,口誦佛號開始入定。
……
蘇瑾寒感覺自己簡直不能用倒黴來形容了。
竟然能踩著一個木頭,將莊靖鋮給撲倒,陰差陽錯的為他擋了箭。
那個豬頭肯定心裡得意死了吧!
然而陷入沉沉夢境的她根本沒有咒罵的力氣,只覺得周遭的黑暗在吞噬著她似的。
因為曾被人下藥毒瞎了一雙眼睛,雖只過了短暫暗無天日的日子就被斬首,但卻讓蘇瑾寒對由著由衷的恐懼。
只要陷入黑暗之中,她就感覺像是被人綁住了身體,跪在斷頭臺上,陷入那種任由人斬首宰割的恐懼裡。
她只能不斷的奔跑再奔跑,企圖逃離那種黑暗。
前方驟然亮起了一抹光點,蘇瑾寒心裡一喜,趕忙朝著那邊跑去,耗盡全力衝破黑暗,眼前卻是一片血色的煉獄。
她看到自己和外公一家在刑場上被砍頭的畫面,那飛濺的鮮血糊了她一臉,一身,不管她如何驚恐尖叫躲避都無濟於事,那血還是固執的灑在她的身上。
她甚至看到自己沒有了身子的腦袋滾在腳邊,近在咫尺,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死不瞑目的看著她,似乎在質問她,為什麼要那麼愚蠢,平白的搭上了所有人的性命。
“小姐,小姐……您這是怎麼了?別嚇青芽啊。”
有哭聲由遠及近,聲音很熟悉,飽受驚嚇,身體也被輕輕晃動,似乎有人在搖晃著自己。
猛然睜開眼睛,蘇瑾寒慘白著臉看著上方。
“小姐,您終於醒了……”青芽看到蘇瑾寒昏迷數日終於睜開了眼睛,哭得更大聲了,這次自然是喜極而泣。
蘇瑾寒有些遲鈍的眨了眨眼皮,沒有回她,而是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受到她的腦袋還完完整整的掛在她的脖子上,這才吐出口濁氣,還好,她還活著。
緩緩轉頭看向青芽,蘇瑾寒動了動乾澀的唇瓣,沒有安慰她,反倒帶這些嬌憨,虛弱道:“青芽,我肚子餓了,想吃東西。”
青芽的哭聲驟然止住,傻傻的看著她。
外頭聽到動靜進來的蘇恆聞言,卻是心裡發酸。
雖然有血靈芝在,但是她身受重創,依舊昏迷了好幾日才醒過來,這些日子,也就勉強喂些藥和湯水給她吃,醒來之後,自然腹中飢餓難耐。
他的瑾寒從小便被捧在手心裡,何時受過這樣的苦?蘇恆光是想想就覺得心疼不已。
從桌上倒了杯溫水放在手心,蘇恆走到床邊,將她抱著靠在自己的懷裡,“知道你餓了,已經命人傳膳了,來,先喝點水。”
蘇瑾寒乖乖的張口,小口小口的喝著水。
屋裡進來的人不少,圓心大師、邵氏、荼思還有皇上派來的御醫等等,他們看著這幅場景,都不由得含笑。
唯獨站在人群最後的莊靖鋮,此刻正抿著唇,眸色深深的看著蘇瑾寒。
她醒來他自是高興的,可是看到她這樣安靜乖巧的靠在別人的懷裡,心裡卻莫名的湧上一抹難受,哪怕那個人是她的哥哥,也依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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