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英卻顧不上大兒媳那點小心思,飯顧不上做,也顧不上吃了,立刻風風火火地開始翻箱倒櫃。
她找出一個巨大的、洗得發白的軍用帆布挎包,開始往裡塞東西。
那剩下的半斤多大白兔奶糖,用油紙包了好幾層;兩瓶玻璃瓶的水果罐頭,一瓶橘子,一瓶黃桃,小心翼翼地用舊衣服裹好;一小包用乾淨手帕包著的餅乾;幾雙嶄新的、納得密密的鞋墊;兩雙厚實的元寶針法的毛線手套;一小包平時捨不得吃的鹽炒杏仁……
“這些給香梅,姑娘家愛吃零嘴,那邊肯定買不到這麼好的。
耀耀那邊……給他帶條好點的煙吧?解乏。你爸藏起來那條‘大前門’,我早就看見了……”
張秀英自言自語,忙得團團轉,恨不得把整個家都塞進那個挎包裡。
剛剛下班回來的陽永康、陽光輝對視一眼,都沒說話,但臉上帶著笑意。
陽永康蹲在門口門檻上,默默卷著菸捲,火柴劃燃的聲音格外清晰,煙霧繚繞中,能看到他的臉上帶著笑。
陽光輝放下沉重的工具袋,默默幫忙把母親翻亂的衣服、雜物歸位。
晚飯桌上,氣氛很是歡快。
張秀英因為高興和忙碌,話多了不少,不停地說要給光明帶什麼,到了東北要注意保暖什麼,見了耀耀和香梅要說什麼,要看看他們胖了瘦了,被子夠不夠厚……
李桂花偶爾附和兩句“是得多穿點”、“東北冷”,眼神卻不時瞟向那個放在凳子上、越來越鼓的帆布挎包,計算著它的價值。
陽永康和陽光輝大口地吃著飯,二人心情很好,扒拉米飯的聲音顯得格外響。
終於,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陽光明放下筷子,拿起毛巾擦了擦嘴,然後清了清嗓子。
桌上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他。
看到他那變得嚴肅、沉重的臉色,張秀英臉上的笑容也凝住了,手裡還拿著半個饅頭,意識到兒子可能有更重要、更不好的話要說。
“阿爸,姆媽,大哥,大嫂。”他的目光掃過家人,聲音沉穩下來,帶著一絲沉重,“有件關於二哥的事,得跟大家說一下。”
桌上頓時死寂。
張秀英手裡的半個饅頭掉在了桌上,她怔怔地看著兒子。
“下午二姐打電話到廠裡,找到我。”陽光明語速平穩,但內容卻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水面,激起千層浪,“二哥出事了。他在那邊,從山坡上摔了下來,受傷了,現在在縣醫院住院。”
“啊!”張秀英猛地站起來,臉色瞬間煞白,毫無血色,聲音尖利而顫抖,“耀耀?摔了?嚴不嚴重?傷到哪兒了?啊?你說話呀!”她的身體開始發抖。
陽永康猛地抬起頭,眼神緊緊盯著小兒子。陽光輝也放下了碗,眉頭死死鎖住。李桂花吃驚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
“二姐說。”陽光明儘量讓聲音保持穩定,“二哥身上多處挫傷,小腿骨裂,已經打了石膏。醫生說不嚴重,現在已經沒什麼事,就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必須得好好養著。”他先把情況往好了說,安撫住家人幾乎要崩潰的情緒。
他不能把事情完全瞞著家裡,萬一在旅途上的這幾天,東北那邊情況嚴重,說不定二姐還會打回來電話。
家裡人不明狀況,只會更加擔心。
張秀英捂著胸口,眼淚已經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了下來,腿一軟,跌坐回凳子上:“作孽啊……怎麼就摔了呢……疼不疼啊……骨裂啊……我的兒啊……”她開始嗚咽起來。
“但是,事情沒那麼簡單。”陽光明繼續道,語氣凝重起來,壓過了母親的哭聲,“二哥說,他不是自己摔的,是被同宿舍一個叫李棟樑的知青故意推下去的。”
這話一出,連一直沉默的陽永康都猛地吸了一口涼氣,手裡的菸捲差點掉了。
陽光輝“砰”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筷都震得跳了一下,臉上滿是震驚和壓抑的憤怒。
“故意推的?為啥呀?憑什麼推人?”陽光輝低吼道,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
“二哥不肯細說原因。對方那個李棟樑完全不承認,說是二哥自己不小心摔的,反說二哥是誣陷他。
現在兩邊吵得很厲害,各說各的理,二哥要報案,被大隊長暫時壓下來了,說要調查。
二姐一個人在那裡,人生地不熟,處理不了,嚇壞了,這才打電話求助。”
陽光明將情況和盤托出,主體沒有隱瞞。
屋裡一片死寂,只剩下張秀英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哭聲。
剛才因為“出差順路探親”帶來的些許喜悅蕩然無存,被沉重的擔憂、憤怒、無力感所取代。遠在數千裡之外的親人不僅受傷,還陷入了可怕的糾紛之中,怎能不讓人擔心?
“殺千刀的!怎麼有這樣的壞種!敢推人!這是存心要害命啊!不得好死!”
張秀英猛地又拍了下桌子,又氣又急,哭罵著,“我的耀耀啊……在那麼遠的地方舉目無親……被人欺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可怎麼辦啊……”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
“姆媽,你別急,別哭壞了身子。”陽光明起身按住母親劇烈顫抖的肩膀,“我已經都安排好了。廠裡批了我出差,就是去哈市,正好能過去處理這件事。我明天一早就走。”
他看向一直沉默抽菸、臉色鐵青的父親和滿臉怒容的大哥:“家裡得去個人,我去最合適。
你們放心,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的。
保證二哥得到最好的治療,也會把這件事的真相弄清楚,該是我們的理,一步也不會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陽永康沉默了很久,手裡的煙都快燒到手指了,他才猛地摁滅在腳下,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沙啞乾澀:
“去吧。去了……多看,多聽,少說,別急著下結論,也別……別太沖動。凡事……多小心。家裡……不用惦記。”
這是父親的支援,也是沉甸甸的叮囑。
陽光輝也點頭,拳頭依然緊握著:“小弟,家裡你別擔心……需要我請假一起去嗎?”
他知道自己嘴笨,處理這種複雜的事情,可能幫不上大忙,甚至可能添亂,但還是問了一句,這是作為長兄的責任和擔當。
“不用,大哥,你留在家裡照顧爸媽和壯壯。我能處理。”陽光明語氣肯定,眼神沉穩,給人一種可靠的信任感。
李桂花這時也反應過來,連忙表態,語氣帶著安撫:“是啊是啊,小弟有本事,認識人多,肯定能處理好。耀耀肯定沒事的,對方就是瞎說,大隊領導肯定會查清楚的。家裡有我們呢,你放心去吧。”
只是她的眼神裡,多少藏著一絲對又要花錢和可能惹上更大麻煩的擔憂。
這一晚,陽家的氣氛格外壓抑沉重,彷彿被一塊大石頭壓著。
張秀英哭了停,停了又哭,一邊擔心兒子的傷勢,一邊咒罵那個推人的知青,又一邊心疼小兒子要千里迢迢跑去那苦寒之地處理這糟心事,絮絮叨叨說著耀耀受苦了、光明受累了。
陽永康幾乎抽光了煙盒裡的煙,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在小小的屋子裡來回踱步,偶爾停下,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嘆氣。
陽光輝悶頭找來磨刀石,一下一下地磨著家裡的菜刀和斧頭,彷彿要將所有的憤怒和無力都磨進那霍霍的聲音裡。
李桂花默默收拾著碗筷,哄著被嚇到的壯壯睡覺,臉上也沒了平時的精明算計,多了幾分真實的愁容。
陽光明則冷靜地整理著行李,將母親準備的那個巨大的、塞得滿滿當當的帆布挎包也妥善捆紮好,和旅行包放在一起。
他又仔細檢查了車票、錢、糧票、介紹信等重要物品,重要東西都收進冰箱空間裡,確保萬無一失。
他的冷靜與家人的焦慮形成鮮明對比,彷彿他不是當事人,而是來處理問題的旁觀者。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透,弄堂裡靜悄悄的,只有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犬吠。
張秀英紅腫著眼睛,幾乎是徹夜未眠,早早起來,用煤爐子熬了點冷飯,又給陽光明煮了六個雞蛋,用布包好,讓他路上吃。
一家人沉默地圍著桌子,吃著簡單的早飯,食不知味。
吃完,陽光輝默默推起腳踏車,將兩個沉甸甸的旅行包和那個巨大的挎包都牢牢地綁在車後架的側面上。
“走吧,我送你去車站。”陽光輝的聲音有些沉悶沙啞,顯然也是一夜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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