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算盤珠子的噼啪聲和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如同窗外無聲飄落的梧桐葉,一層層堆積,又一層層被秋風捲走。
陽光明埋首於各類報表和制度檔案壘成的“小山”之中,鼻尖縈繞著墨水的氣味。
他的世界彷彿只剩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條款和需要斟酌的措辭。
他按部就班地處理著日常事務,主持科務會議時,語調平穩,條理清晰。聽取各組長彙報時,他目光專注,偶爾插入一兩個關鍵問題,直指核心。給出的指示明確,要求具體,既不過於嚴苛,也絕不模糊了事,讓人清晰地知道工作的標準和方向。
周為民和吳愛華逐漸適應了組長的角色,眉宇間雖然依舊帶著忙碌帶來的疲憊,但更多的是步入正軌後的從容。
他們在陽光明的支援下,協調組內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遇到難題也敢於決策,只需在關鍵處向陽光明請教或報備。
四五組原先那些觀望甚至略帶牴觸的老科員,在殷永良悄然調離、陽光明憑藉紮實工作和趙國棟的支援而威信日隆的情勢下,也漸漸收斂了心思。
曾經的竊竊私語和陽奉陰違減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見面時客氣的點頭問候和工作中提高了不少的配合度。
一種新的、高效的、基於制度和規則行事的秩序,在財務科慢慢沉澱下來,如同渾濁的水逐漸變得清澈。
表面上看,財務科風平浪靜,甚至比以往更加井井有條,報表及時,賬目清晰,溝通順暢。
但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能隱隱感覺到,那位年輕的陽副科長身上所散發出的無形壓力——並非來自呵斥或強權,而是源於其一絲不苟的專業態度、對流程近乎苛刻的遵守以及那雙似乎能洞悉細節的眼睛。
同時,他們也都能感受到劉金生科長那不變的和煦笑容下,愈發深沉的靜默,那種靜默並非無所作為,而更像是一種審慎的觀察和等待。
轉眼已是十月底。
深秋的涼意徹底驅散了殘夏的餘溫,透過窗戶的木框縫隙鑽進來,早晚需得加上厚實的外套或毛衣了。院子裡的花草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冷風中搖曳。
星期三下午兩點剛過,陽光明正凝神審閱著一份季度資金使用情況報告,鋼筆尖在一個資料上稍作停留,思考著其背後的合理性。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聲音不大,卻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請進。”他應聲道,目光仍未離開報表。
門被推開一條縫,探進來的是科裡一位姓王的年輕辦事員的臉,語氣帶著這個年紀科員見到領導時特有的那份恭敬,甚至有點小心翼翼:
“陽科長,打擾您了。劉科長請您現在過去一下,說是有您的電話,是外線直接打到他那裡的。”
陽光明微微頷首,放下鋼筆,心中略感詫異。外線電話?會是誰打來的?
財務科只有正科長辦公室有一部可以直接接打外線的電話,他辦公室的只是廠內內部電話的分機,不能撥打外線電話,廠外有人打來電話,需要透過總機轉過來,比較麻煩。
通常廠外有人打電話過來找他,都是先打到廠辦總機,再由總機轉接到他這裡。
這種外線直接打到科長辦公室的情況,非常少見,因為他很少給人留這個電話。
他起身,快步走向科長辦公室。
劉金生正拿著話筒等著,見他進來,臉上立刻堆起慣常的、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用手捂了下話筒,壓低聲線道:
“光明,是你二姐,從東北打來的長途。聽語氣好像挺著急的,你趕緊聽聽。”
他的眼神裡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關切。
二姐?從東北打來得長途?
陽光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和二姐的通訊比較頻繁,劉金生辦公室的這個外線號碼確實是他特意寫給二姐的,如果有什麼急事,撥打這個電話更方便。
香梅會把電話直接打到劉科長這裡,跨越千山萬水,電話費如此昂貴,肯定是出了她自己無法解決的、緊急萬分的事情。
“謝謝科長。”陽光明接過話筒,冰涼的聽筒觸感似乎順著指尖蔓延開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緊了些。
劉金生善解人意地指了指門外,用口型無聲地說“我去外面透透氣”,便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出去了,留給陽光明一個私密的通話空間。
走廊上傳來他刻意放重的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陽光明深吸一口氣,將聽筒貼近耳朵:“喂?二姐?是我,光明。出什麼事了?”他的聲音儘量保持平穩,但語速不自覺加快了,透露出內心的緊繃。
電話那端傳來陽香梅的聲音,透過滋滋啦啦的電流雜音,她似乎努力維持著鎮定,卻依然能聽出壓抑不住的焦急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小弟……沒,沒什麼大事,就是……就是二哥他……”
她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在強壓著翻湧的情緒,組織著語言,“二哥他從山坡上摔下來了,現在在縣醫院裡。”
陽光明的眉頭瞬間鎖緊,握話筒的手更用力了:“摔得重不重?醫生怎麼說?傷到哪兒了?”他一連串的問題丟擲去,心懸到了嗓子眼。
“醫生說…醫生說情況不算特別嚴重…就是身上好多地方擦傷、挫傷,青紫了一大片…最厲害的是…是小腿,骨頭裂了,已經打上石膏了。”
陽香梅語速很快,帶著哭腔後的沙啞,“要光是這樣,我肯定不打電話麻煩家裡,花錢遭罪咱自己咬牙認了…但是…”
她又停頓了一下,呼吸聲變得粗重,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但是這事有點複雜,也挺嚴重的。二哥他說…他說他不是自己摔的!
他是被同宿舍的那個李棟樑…故意推下去的!說李棟樑是想害他!”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帶著恐懼和憤怒。
“故意推的?為什麼?有什麼爭執嗎?”陽光明的心往下沉,事情果然不簡單。
二哥陽光耀那個衝動好面的性子,在艱苦的插隊環境中和人起衝突並不意外,但上升到故意傷害、甚至“想害他”的地步,性質就截然不同了。
“我問了,二哥他不肯細說,就是一口咬定是李棟樑推的他,咬牙切齒地要告他,讓他坐牢。”
陽香梅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助和慌亂,“可那個李棟樑,說的又完全不一樣。
他堅持說二哥是自己不小心滑倒摔下去的,說他根本沒碰二哥,還反咬一口說二哥這是自己沒站穩,純粹就是誣賴他!分明就是想要訛他的醫藥費!”
“現在兩邊各執一詞,吵得天翻地覆,誰也不讓誰。
二哥氣得要死,非要立刻就去公安局報案,大隊長和支書暫時給攔下來了,說再調查調查,怕影響不好……
小弟,我一個人在這,現在腦子亂成一團,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心裡慌得很…他們吵起來的樣子好嚇人…”
陽香梅的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哭腔,卻又迅速忍住,變回那種強裝的堅強,“沒辦法了,我才想著打電話……
你上次信裡留了這個劉科長的號碼,說萬一有急事,打這個號碼能更快找到你,我心裡著急,就打了這個電話。”
“二姐,你別慌,聽我說。”
陽光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的語氣變得極其沉穩、清晰,彷彿帶著一種能穿透電話線、安撫人心的力量。
“首先,現在最要緊的是給二哥治傷。
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這裡有。
該花的錢一定要花,用最好的藥,請最好的醫生看!
務必問清楚醫生,骨頭接得正不正?會不會留下後遺症?特別是腿,千萬不能變成殘疾,以後影響走路,明白嗎?這是第一位的!”
“我明白,醫生說了,送來得還算及時,骨頭對位還行,只要好好養著,別亂動,補充營養,應該……應該不會有大問題。”陽香梅彷彿找到了主心骨,語氣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依舊帶著不確定的顫抖。
“好。其次,這件事既然這麼嚴重,涉及到故意傷害的可能性,家裡必須得有人過去處理。
爸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大哥廠裡也走不開,只能我過去。”
陽光明的腦子飛快轉動,瞬間已經做出了決定,語氣不容置疑。
“你儘快趕過來?廠裡能請下假嗎?那麼遠……”陽香梅的聲音裡混合著期待和擔心,既希望弟弟立刻飛來,又怕影響他的工作。
“沒問題,我來想辦法。二姐,你聽著。”
陽光明的語氣更加鄭重,“在我到之前,你什麼都不要做,也不要再和那個李棟樑或者大隊長、支書他們發生任何爭執。
你的任務就是在醫院裡照顧好二哥,保證他的治療,安撫他的情緒,其他的什麼都不要管。
所有事情,都等我到了之後,我來處理,明白嗎?一定要記住!”
他反覆叮囑,確保二姐聽進去。
“嗯!嗯!我明白了,小弟,我都聽你的。我就守著二哥,哪兒也不去。”陽香梅連連答應,聲音裡的慌亂明顯減輕了些,像是迷航的船終於看到了燈塔的光芒。
“你把醫院的具體地址,詳細跟我說一遍,我記一下。”陽光明拿過劉金生辦公桌上的鋼筆和便籤紙。
仔細記下“黑省xx縣人民醫院骨科病房”和“xx公社靠山屯大隊”的資訊後,他又安慰了二姐幾句,告訴她自已會盡快動身,這才結束通話了電話。
握著尚有餘溫的電話聽筒,陽光明站在原地,辦公室裡一片寂靜,只有窗外風吹過電線發出的微弱嗚咽聲。
他沉思了片刻,眉頭緊鎖。
二哥受傷,糾紛,各執一詞,疑似故意傷害……東北那邊情況不明,矛盾激化,他這一去,絕非三五天能夠解決。
他需要時間,需要名正言順且充裕的時間。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讓自己看起來沉重而焦急,但又不失鎮定,然後推開辦公室的門。
劉金生正揹著手在遠處站著,看似在欣賞窗外秋色,實則一直留意著身後的動靜。
聽到門響,他立刻轉過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充滿關切的探詢神色:“光明,電話接完了?家裡沒事吧?聽你二姐語氣挺急的,是東北那邊?”
陽光明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沉重和無奈,嘆了口氣:“謝謝科長關心。確實是我二姐從東北打來的。
唉,是我二哥,在那邊插隊,不小心從山上摔下來了,腿摔斷了,現在住院了。
我二姐一個人在那兒,年紀小,沒經過事,六神無主的,家裡得趕緊去個人照應一下。”
他省略了“故意推搡”的爭議部分,只強調了結果和家人的急需。
“哎喲!摔斷腿了?那可是大事!”劉金生立刻表示深深的同情,眉頭也跟著皺起來,彷彿感同身受,“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可得好好養!弄不好會留病根的!你二姐一個小姑娘在那兒確實不行,是得去個主心骨,家裡兄弟出事,不去不行啊。”
他搓了搓手,顯得很是為難,又很是替陽光明著想,表演得十分到位:“你這剛穩定下來,科裡事也不少……四組五組剛捋順,……可是家裡兄弟出事,不去也不行啊……這假……”
他沉吟著,彷彿在努力幫陽光明想一個兩全其美的、卻又不得不有所取捨的辦法。
陽光明順勢介面,語氣十分誠懇,甚至帶上了點請求的意味:“科長,我知道這時候請假確實給科裡添麻煩了,但實在是情況緊急……
您看能不能多批我幾天假,我儘快去儘快回,路上儘量節省時間,處理完要緊事就馬上趕回來。”
劉金生眼睛眯了一下,很快,一個早已想好的、“老好人”式的、能送個人情的解決方案,被他提了出來。
他壓低了聲音,顯得推心置腹:“光明啊,你的難處我理解。硬請假,時間短了怕你不趕趟,萬一那邊事情麻煩,三五天肯定不夠。
時間長了,廠裡那邊按規定不好批,我也難做。畢竟你剛調過來不久……
我倒有個主意,你看怎麼樣?”
他湊近了些,聲音更低了:“正好,前段時間哈市有個協作單位,有一筆布料尾款,大概四千多塊,一直沒結清。數額不算大,但拖得時間有點久了。
本來嘛,也不是什麼著急的事情,想著年底前再催一次,怎麼也能給結了。”
“我就以科裡的名義,派你出一趟差,就去哈市催一下這筆賬。催賬嘛,時間可長可短,彈性大。
你呢,辦完公事,正好順路去你哥姐那兒看看,處理一下家事,誰也說不著什麼,公私有別,但人情總還在。
差旅費也能報銷,能給你省點開銷。你看怎麼樣?”
他說完,看著陽光明,眼神裡充滿了“我可是為你著想”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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