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站在縣醫院昏暗的走廊裡,看著二姐陽香梅壓抑許久的淚水決堤般湧出。
那哭聲裡包含了太多東西——連日的驚嚇、無助、委屈,以及在至親面前終於卸下偽裝的脆弱。
他快步上前,輕輕扶住二姐顫抖的肩膀。陽香梅彷彿找到了支撐,哭聲哽咽,卻不再是全然的無望。
她粗糙的雙手緊緊抓住弟弟的衣袖,陽光明能感覺到二姐瘦削肩膀下嶙峋的骨骼,這些年她在農村一定吃了太多苦,原本圓潤的臉龐如今已經有了稜角。
“二姐,別哭了,我來了,沒事了。”陽光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我們先去看看二哥。”
他的目光掃過走廊,注意到其他病房門口有好奇的目光投來,但很快又縮了回去。在這個地方,哭聲和悲傷太過常見,人們已經學會了保持距離。
陽香梅用力點頭,用手背胡亂抹著臉上的淚痕,粗糙皴裂的手背刮過面板,帶來細微的刺痛。
她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的空氣,努力平復情緒。然後,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搪瓷痰盂,好在裡面的汙水不多,只是濺溼了一小片水泥地。
“小弟,你……你怎麼這麼快就到了?路上累壞了吧?”她看著弟弟風塵僕僕、難掩疲憊的臉,這才後知後覺地關心起來。
陽光明的眼底有著明顯的青黑,顯然是一接到訊息就日夜兼程趕來的。
“接到電話就趕緊想辦法過來了。”陽光明言簡意賅,沒有多解釋出差的原委。
“走吧,先看二哥要緊。”
陽香梅引著陽光明走向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
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更濃的藥水味和久不通風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一間四人病房,但只最靠窗的那張床上躺著人。另外三張床空著,床上鋪著床單,顯得格外冷清。
牆壁上貼著幾張已經發黃的健康宣傳畫,一角捲曲著垂下,隨著門開帶進的風,輕微晃動。
陽光耀正仰面躺著,左小腿打著厚厚的石膏,被吊床支架高高吊起。
他臉上、胳膊上能看到明顯的擦傷和青紫,臉色晦暗,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剝落的牆皮。
聽到開門聲,他遲鈍地轉過頭。當看清跟在妹妹身後進來的人時,他空洞的眼睛瞬間睜大,爆發出明亮的光彩。
“明明!”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因為激動而破了音,“你……你怎麼來了?!”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傷處,痛得“嘶”一聲倒抽冷氣,額頭瞬間冒出虛汗。
“二哥,別動!”陽光明幾個大步跨到床邊,按住他的肩膀,“躺著說話。”
他仔細打量著二哥。
比起去年探親時,二哥似乎又瘦了一些,臉頰深陷,眼圈烏黑,嘴唇因為缺水而起皮乾裂,整個人透著一股被傷痛和焦慮折磨後的頹敗氣息。
只有那雙此刻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燃燒著灼熱的光。
“你……你真來了……家裡……家裡知道了?”陽光耀語無倫次,抓住弟弟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幾乎掐進肉裡。
他的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泥土的痕跡,手背上新舊傷痕交錯,訴說著日常勞作的艱辛。剛剛過了農忙時節,顯然二哥也吃了不少苦。
“嗯,家裡都知道了。爸、媽、大哥、大嫂都急得不行。”陽光明任他抓著,語氣平穩,“姆媽恨不得自己飛過來,被我們勸住了。你放心,家裡有我。”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陽光耀喃喃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緊繃的神經似乎鬆弛了一絲,但眼神裡的焦灼並未褪去,“家裡……沒怪我吧?我……我給家裡添麻煩了……”
“說的什麼話。”陽光明皺眉,“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傷怎麼樣?醫生具體怎麼說的?”
他的目光掃過那隻被打上石膏的腿,心裡估算著傷勢的嚴重程度。吊腿的繃帶有些髒汙,顯然已經用了些時日。
提到傷勢,陽光耀的情緒又低落下去,帶著怨憤:“身上都是擦傷挫傷,看著嚇人,養養就好了。最麻煩的是這條腿!”
他指了指吊著的左腿,“小腿骨裂,醫生說幸好沒完全斷開,但也打了石膏,讓絕對臥床,不能動,至少得養三四個月!傷筋動骨一百天……這罪遭的……”
他的聲音裡滿是自憐和委屈,眼神卻不自覺地飄向一旁,避開弟弟過於銳利的注視。
“治療沒耽誤吧?用的藥都好嗎?”陽光明追問。
這是母親最關心的問題之一。他知道在偏遠地區,醫療條件有限,有時連最基本的藥物都供應不足。
“縣醫院條件就這樣,能好到哪去。”陽光耀撇撇嘴,習慣性地抱怨,“止痛針打完還是疼得睡不著……不過藥倒是都用著呢。”他的語氣有些含糊,似乎不願多談治療細節。
旁邊的陽香梅插話道:“小弟你放心,醫生開的藥,我都盯著呢,沒敢省。就是……就是……”
她欲言又止,看了一眼二哥,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陽光明立刻明白她的未盡之言——醫療費用和後續的休養開銷,定然不是一個小數。
“我帶錢來的,醫藥費足夠了。”
他點點頭,表示瞭然,繼續問陽光耀:“身上還有別的不舒服嗎?頭暈不暈?噁心嗎?”
“那倒沒有。”陽光耀搖頭,“就是從坡上滾下來的時候,磕碰得渾身疼,現在一動就跟散了架一樣。”他試著移動了一下身體,立刻痛得齜牙咧嘴。
陽光明仔細問清了傷勢,心裡初步有了底。
情況確實如二姐電話裡所說,不算危及生命,但骨裂也需要認真對待和長時間休養。他稍稍鬆了口氣,最壞的情況沒有發生。
安慰了二哥幾句,他又拿出母親塞的那個巨大帆布挎包,把裡面用油紙包了又包的大白兔奶糖、水果罐頭、餅乾、杏仁等一一拿出來。
每拿出一樣,陽光耀的眼睛就亮一分。這些在城市裡也算稀罕的吃食,在這個偏遠縣城更是難得一見。
看到這些熟悉的、來自千里之外的家裡的東西,陽光耀的眼睛又溼了,喉頭滾動,半晌說不出話。
陽香梅也背過身去,悄悄抹了抹眼角。這些食物不僅代表著營養補給,更是家人牽掛的具象化,是冰冷醫院裡的一絲溫暖。
“姆媽和阿爸恨不得把家都給你搬來。”陽光明把東西放在床頭櫃上,“讓你好好補補,別省著。”
陽光耀用力點頭,抓起一顆奶糖,剝開有些黏連的糖紙,塞進嘴裡,用力咀嚼著,彷彿要從中汲取某種力量。
甜膩的奶香在口腔裡化開,稍稍沖淡了嘴裡的苦澀和心頭的惶然。他吃得急,差點噎著,陽香梅連忙給他倒了杯水。
短暫的溫情和安撫過後,病房裡的氣氛再次沉凝下來。陽光明拉過一張方凳,在病床邊坐下,神情變得嚴肅。木凳腿與水泥地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打破了暫時的寧靜。
“二哥,二姐在電話裡跟我說了個大概。現在,你把那天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再跟我說一遍。
不要漏掉任何細節,包括你們之前為什麼起的衝突,當時說了什麼話,周圍有什麼人,你是怎麼摔下去的,摔下去後發生了什麼,李棟樑又是什麼反應。”
他的目光沉靜卻銳利,看著陽光耀,“每一個細節都可能很重要。”
陽光耀被他看得有些不適,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開始敘述。
他的說辭和電話裡陽香梅轉述的,以及他剛才情緒激動時抱怨的,大體一致。
無非是兩人積怨已久,那天在山上撿柴偶遇,話不投機,李棟樑惡向膽邊生,趁四周無人將他推下山坡。
幸得附近村民聽見呼救聲趕來相救,才沒造成更嚴重後果。李棟樑則矢口否認,反咬他誣陷。
只是這次敘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詳細”了些,新增了一些情緒化的形容和對李棟樑咬牙切齒的咒罵。
他說得激動處,不時揮舞著手臂,彷彿再次置身於當時的衝突場景中。
陽光明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二哥臉上,觀察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直到陽光耀說完,因為激動和氣憤而微微喘息時,他才開口。
“二哥,你的意思是,李棟樑僅僅因為和你有舊怨,看不慣你,就在荒郊野外,沒有任何直接衝突和導火索的情況下,突然下此狠手,要把你推下山坡?
而他明明知道,那個山坡並不算特別陡峭,就算摔下去,也很大機率不會致命,反而會立刻引來調查和追究?”
他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複述確認,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陽光耀一愣,眼神閃爍了一下,梗著脖子道:“他……他就是個壞種!腦子一熱什麼事幹不出來?
他肯定沒想到會有人恰好路過聽見!他就是想讓我倒黴!想讓我吃個大虧!”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些,彷彿這樣就能增加說服力。
“就算他一時衝動。”陽光明繼續平靜地追問,“你們當時離得到底有多近?他是怎麼推的你?推的你哪個部位?你當時面朝哪個方向?他是正面推的你,還是從側面?你摔下去的時候,有沒有試圖抓住什麼?或者有沒有看到他的表情?”
一連串極其細節的問題丟擲來,陽光耀明顯有些措手不及。
他眼神遊移,支吾著:“當時……當時情況那麼緊急,我哪記得那麼清楚……好像是從側面……推了我肩膀一下……我就沒站穩……”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床單,留下凌亂的褶皺。
“山坡的坡度大概多少?你滾下去大概多遠?中間撞到石頭或者樹了嗎?看到你滾下去,李棟樑當時是什麼樣的表情?他說什麼了沒有?”陽光明毫不放鬆,像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審訊官,不急不躁卻步步緊逼。
“坡挺陡的,滾了挺遠,好像撞了一下,李棟樑當時……當時……”陽光耀的回答開始變得模糊不清,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緊張。
陽香梅在一旁聽著,雖然心疼二哥,也覺得小弟問得是不是太細了些,但還是忍不住順著小弟的問題去回想二哥之前的說法,似乎……每次說的都有些微小的出入?
這個發現讓她感到不安,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
陽光明看著二哥額角滲出的細汗和越來越不自在的神情,心中的疑慮更深了。
他沉默了片刻,病房裡只剩下陽光耀有些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麻雀嘰喳聲。
忽然,陽光明站起身,對陽香梅道:“二姐,麻煩你去門口看著點,如果有人過來,特別是村裡或者知青點的人,提前咳一聲。”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陽香梅一愣,雖然不明所以,但對小弟有種天然的信任,點點頭:“哎,好。”
她擔憂地看了一眼二哥,還是轉身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病房裡只剩下兄弟二人。
陽光明重新坐下,目光沉靜卻極具壓迫感地看向陽光耀。
“二哥,這裡現在沒外人。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陽光耀心裡咯噔一下,強自鎮定:“什麼……什麼實話?我說的就是實話啊!明明,你……你不信我?”
他臉上露出受傷和委屈的表情,試圖用情緒來掩蓋心虛。
“我不是不信你。”
陽光明語氣放緩,卻依舊堅定,“但我需要知道全部的、沒有任何隱瞞的真相。
只有這樣,我才能判斷情況,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處理,找誰談,談什麼,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地幫你討回公道,或者……避免更壞的情況發生。”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目光銳利如刀:“如果你對我還有所隱瞞,我掌握的資訊不全,判斷就可能出錯。
到時候,不僅可能解決不了問題,說不定還會被對方抓住把柄,讓事情變得更糟。二哥,你想看到這種結果嗎?”
陽光耀的臉色變了幾變,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卻又說不出有力的話。
小弟的分析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心底最深的不安。
他確實害怕事情鬧大後,事情會變得不受控制。
他的手指緊張地卷著被角,那粗糙的布料幾乎要被他絞破。
“李棟樑他……”陽光明觀察著他的神色,緩緩說出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抓住了你什麼把柄?讓你不得不先發制人,用這種方式來反擊?甚至……不惜讓自己受傷?”
“轟”的一聲,陽光耀只覺得腦子裡像有什麼炸開。
他猛地抬頭,震驚地看向小弟,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被看穿後的恐慌。
他沒想到,小弟僅僅憑著幾句問話和推測,就幾乎觸碰到了真相的核心。
他的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弟弟那雙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看著二哥這副反應,陽光明心裡徹底瞭然。
他不再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自己做出選擇。病房裡的時鐘滴答作響,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陽光耀的內心激烈地掙扎著。
承認?太丟臉了,而且自己做的事也並不光彩。
不承認?小弟顯然已經起了疑心,而且他說的有道理,不瞭解全部真相,萬一處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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