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心中一動。這確實是眼下最好的安排,幾乎解決了他所有的顧慮。出差的名義,不僅請假順理成章,時間充裕,連昂貴的路費和住宿費都能報銷,對於普通家庭來說,能省下一筆巨大的開銷。
錢財的事情,他不在意,但有了這個公務由頭,他可以在東北多停留一段時間,徹底把二哥的事情處理好,而不用擔心廠裡這邊催促。
雖然他不缺錢,但劉金生這份“好意”,他必須領,而且要領得恰到好處。
他臉上立刻露出感激、慶幸甚至有點如釋重負的神色,語氣都帶上了幾分激動:
“科長!這……這真是太感謝您了!您這可真是幫了我大忙了!雪中送炭啊!
要不然,我這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請假,又怕耽誤工作,又擔心家裡……
您這個安排太好了!既辦了公事,又能顧上家裡,謝謝科長!太謝謝您了!”
他連聲道謝,把姿態做足。
“哎,舉手之勞,應該的。誰家還沒個急事呢。咱們一個科室的同志,互相幫襯是應該的。”
劉金生擺擺手,一副體恤下屬、慷慨仗義的好領導模樣,笑容更加和煦了,“那就這麼定了。你趕緊去準備一下,介紹信、預支差旅費、兌換全國糧票,這些手續抓緊辦。我這就給你批條子。”
他說著就坐回辦公桌後,拿出便籤紙開始寫批條。
“謝謝科長!我這就去辦!”陽光明再次鄭重道謝,接過批條時,手指微微用力,彷彿接過一份沉重的信任。
離開劉金生辦公室,陽光明先回自己辦公室,快速寫了一份出差申請,簡單說明了去哈市催繳尾款的必要性和可能遇到的困難,因此需要一定的出差時間。
這份申請寫得理由充分,留有餘地。
劉金生很快簽字批准,還特意在“出差事由”後面加了“酌情處理,務必辦妥”幾個字,顯得既支援又原則。
拿著批條,陽光明先去廠辦公室開了介紹信。廠辦的人看到是劉科長簽字、陽副科長出差,效率很高,很快蓋好章,將介紹信遞給他。
薄薄的一張紙,卻代表著組織的派遣和身份的證明。
然後他回到財務科,找到具體經辦人,辦理預支差旅費的手續。
他是副科長,流程自然暢通無阻。
根據出差地點和預計時間,他特意報了一個偏長的天數,據此預支了一筆足夠的差旅費,又按規定兌換了相應天數的全國糧票。
厚厚一沓現金和珍貴的全國糧票拿到手裡,沉甸甸的。
事情辦得異常順利,幾乎一路綠燈。
但陽光明覺得,還需要跟趙國棟報備一聲。於公,他是廠領導,陽光明要離開這麼久,趙國棟理應知曉;於私,這是對他的尊重,也可能在需要時獲得支援。
他再次來到廠領導辦公樓,那棟略顯肅穆的四層大樓,敲響了趙國棟辦公室的門。
“進。”裡面傳來趙國棟沉穩而略帶沙啞的聲音。
陽光明推門進去,“廠長,打擾您一下,我有點緊急事情想跟您彙報一下。”
趙國棟正在看一份檔案,見他進來,放下筆,指指對面的椅子:“光明啊,坐。什麼事?看你臉色有點急。”他的觀察力一如既往的敏銳。
陽光明沒有坐,站著將二哥受傷住院、二姐來電求助、以及劉金生安排他去哈市出差順便處理家事的情況,言簡意賅但重點突出地彙報了一遍。
關於糾紛細節,他依舊暫時略去,只強調了傷勢和家人的無助。
趙國棟聽完,點了點頭,臉上露出關切的神情:“插隊生活艱苦,意外難免。年輕人毛手毛腳,摔摔打打也常見。家裡人受傷了,回去看看是應該的。劉科長這個安排考慮得周到,公私兩便,很好。”他首先肯定了劉金生的做法。
他沉吟了一下,說道:“廠裡最近沒什麼特別緊急的大事,財務科現在秩序也上了軌道。你安心去處理家事,不用著急回來。
把家人的傷照顧好,把事情徹底處理妥當再說。需要廠裡出具什麼更正式的證明,或者需要和地方上的什麼部門溝通,你隨時可以打電話回來找我或者廠辦。”
他甚至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略微發黃的紙,上面用鋼筆寫著幾個名字、工作單位和電話號碼。
“這是我以前在部隊時的幾個老戰友,後來轉業了,現在都在東北那邊工作,有的在哈市,有的在附近的市縣,在地方上多少還能說得上話。”
趙國棟的語氣很平淡,但分量很重,“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在那邊遇到什麼當地解決不了的困難,或者需要了解什麼情況,可以試著聯絡他們。就說是我的老部下,他們會幫忙的。”
他將紙條遞給陽光明。
陽光明心中湧起一股暖流。趙國棟這番舉動,不僅僅是領導對下屬的關心,更帶著一種長輩對看好的晚輩的護持和信任。這張紙條,是在東北有可能用到的“護身符”和“資源”。
他雙手接過那張紙,感覺分量比剛才那沓差旅費還重,他鄭重地說道:“謝謝廠長!讓您費心了!我會謹慎處理,儘量不麻煩各位老首長。萬一……真有需要,我會見機行事的。”
“嗯,出門在外,凡事多小心,安全第一。處理事情,有理有據有節,不要衝動。”趙國棟最後叮囑了一句,揮了揮手,“去吧,早點準備,路上注意安全。”
“是!謝謝廠長!”陽光明再次道謝,後退一步,才轉身離開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從趙國棟辦公室出來,陽光明心裡更加有底了。
領導的明確支援和潛在資源的提供,讓他應對東北之行的信心,增添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已經下午三點多。他必須抓緊時間了。
他沒有回財務科,直接去了布機車間,走進車間辦公室。車間裡機器轟鳴,噪音很大。
“姆媽。”陽光明來到辦公桌前,提高聲音喊了一聲。
張秀英聽到聲音,放下手中的筆,抬頭看到小兒子這個時間點來找她,有些意外,問道:“明明?咋這個時候來了?廠裡有事?”她的眼神裡帶著詢問。
“沒啥大事。”陽光明儘量讓語氣輕鬆自然,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我要去廠外辦點事,你把腳踏車鑰匙給我,我騎車去方便點,省時間。”
他暫時不打算告訴母親真相,以免她下午上班心神不寧,甚至可能慌得直接請假回家,卻又幫不上什麼忙,憑白讓她心裡著急。
還是一切等晚上全家人都在一起時,再說更好,也更穩妥。
張秀英不疑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解下腳踏車鑰匙遞給陽光明:“哦,好。騎慢點。那你晚上回家吃飯吧?”她隨口問道。
“回的。姆媽你先忙,我走了。”陽光明接過鑰匙,匆匆離開車間辦公室。
騎上母親的二八大槓腳踏車,陽光明直奔火車站。
深秋的涼風吹在臉上,已經帶著明顯的寒意,道路兩旁的樹木枝葉,已經開始凋零。
他蹬得很快,鏈條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心裡不斷盤算著時間、車次和需要準備的東西。
到了火車站,售票大廳里人頭攢動,各種方言俚語、呼喊叫賣聲混雜在一起,空氣汙濁。他擠到售票視窗前,仰頭看著上方密密麻麻的車次資訊牌。
詢問得知,魔都到哈市沒有直達列車,需要在瀋陽中轉。他仔細詢問了發車時間、到達時間和中轉等待時間。
然後,他買了第二天一早從魔都開往瀋陽的硬座車票。
售票員面無表情地遞出那張小小的、硬紙板製成的車票,上面印著黑色的發車日期、車次、座位號。
看著手裡那張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車票,以及找回的一大把零錢,陽光明深深體會到這個時代出遠門的巨大成本和不便。
僅僅是魔都到瀋陽這一段近三十小時的硬座票,就花了他三十多塊錢。
這幾乎相當於一個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這還不算後續去縣城的車費。都算上的話,從魔都抵達目的地小縣城,差不多要五十塊錢。
他不是買不起臥鋪,憑藉趙國棟的工作證或者找找關係,可以弄到臥鋪票。
但既然是以出差的名義,要是拿著硬臥票回去報銷,即便自己貼補差價,也容易落人口實,被劉金生或者科室裡那些表面服從、內心未必服氣的人視為追求享受、作風有問題。
在這個細節上,他必須謹慎。
硬座雖然辛苦煎熬,但無可指摘,最能體現“因公吃苦”的精神。
買好車票,小心地揣進內衣口袋,陽光明騎著腳踏車又匆匆趕回廠裡。
他沒有回辦公室,而是先回了自己的筒子樓宿舍。
開啟門,房間裡整潔卻冷清。他找出一個出差用的藍色大旅行包,開啟放在床上,開始往裡面裝東西。
幾件換洗的白色棉布內衣褲和襪子,一件厚實的深色毛衣,一條毛線褲,洗臉洗腳的毛巾,牙刷牙膏,肥皂盒,幾本書,兩個空白的牛皮紙封面筆記本和兩支灌滿藍黑墨水的鋼筆……
他還從抽屜鎖著的鐵盒裡拿出一個信封,裡面是他平時積攢的部分全國糧票和備用現金,這次出差預支的錢票他也分了一部分出來隨身攜帶,其餘的大部分都被他收進冰箱空間裡。
想了想,他又從空間裡取出幾樣吃食,巧妙地塞進旅行包的側袋和夾層裡,準備路上吃,主要是用來掩人耳目。
收拾完畢,旅行包變得鼓鼓囊囊,提在手裡分量不輕。他試著背了一下,帶子勒在肩膀上,感覺沉甸甸的。
看看窗外,日頭已經西斜,快到下班時間了。
他鎖好門,拎著旅行包下樓,將包夾在腳踏車後架上,騎上車,往廠門口去。
下班鈴聲“叮鈴鈴”地響起不久,工人們如同潮水般從各個車間門口湧出,說笑著、招呼著,推著腳踏車,走向廠門。
張秀英和幾個平時要好的老姐妹一起走出來,一邊走一邊聊著家常,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廠門口梧桐樹下的兒子,以及他腳踏車後架上那個顯眼的大旅行包。
“明明,你這是……”張秀英臉上的笑容斂去,快步走過來,臉上滿是疑惑,“咋還把旅行包拿來了?裡面裝的啥?你要出遠門?”她連珠炮似的問道,目光在兒子和旅行包之間逡巡。
陽光明推著腳踏車,和母親並肩往家走,語氣盡量平淡:“姆媽,是有點事。廠裡臨時安排我去東北哈市出一趟差,催一筆賬,明天一早就走。”
“去哈爾濱出差?”張秀英先是驚訝,隨即臉上控制不住地露出喜色,聲音都提高了八度,“哎呀!那可是好事!這是領導信任你!”
但很快,另一個念頭佔據了她的大腦,她猛地抓住兒子的胳膊,“去了哈市,離靠山屯…離你二哥二姐那兒就不遠了吧?
你能不能……順路去看看耀耀和香梅?看看他倆到底咋樣了?香梅信裡總說好,可我這心裡……總是不踏實,夜裡老做夢……”
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期盼和懇求。
陽光明看著母親瞬間被點亮的眼神和那份深切的母愛,心中微酸,點點頭,順著她的話說道:
“時間安排上應該來得及,我打算去看看他們。正好領導也給了一定的靈活時間。”
“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爺保佑!”
張秀英頓時喜笑顏開,雙手合十拜了拜,立刻把出差的事拋在腦後,全心沉浸在給遠方兒女準備東西的忙碌和喜悅中。
“得給他倆帶點東西!家裡還有啥……對了,還有你上次拿回來的大白兔奶糖,我給壯壯留了些,還剩半斤多……還有那兩瓶水果罐頭,一直沒捨得吃……
哎呀,得趕緊回去收拾!也不知道他們那兒缺啥,東北那旮瘩冷啊……”
看著她瞬間煥發出的活力,陽光明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就讓這份因為誤解而產生的喜悅,多持續一會兒吧。
等到了家,全家人都齊了,在一個相對私密的環境裡,再說二哥受傷的實情,總比現在在路邊讓她瞬間崩潰要好。
回到石庫門弄堂,大嫂李桂花正在灶間裡準備晚飯,煤球爐子上燉著什麼東西,散發著淡淡的食物香氣。
看到小叔子拎著個大旅行包回來,也是吃了一驚,圍裙上擦著手走出來:“小弟,你這是?”
陽光明依舊用出差哈市的說法,解釋了一遍。
李桂花聽了,臉上露出笑容,嘴上說著“小弟真有出息,都能代表廠裡去東北出差了,可見領導重用”,眼神卻下意識地瞟向婆婆,心裡飛快地嘀咕著這又得往出拿好東西了,奶糖、罐頭……說不定還要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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