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地站了片刻,陽光明才收斂心神,轉身,步履沉穩地回到二樓唐家。
一進門,就看到唐建宏正對著門口,臉上帶著一絲未消的無奈和隱隱的抱怨,那是對谷永康不近人情做派的習慣性反應。
“走了?”他問,語氣裡還有點悻悻然。
“嗯,谷主任走了。”陽光明回答,神色已恢復平靜。
“唉,我這個表哥啊!”
唐建宏搖搖頭,招呼陽光明重新坐下,自己也端起那杯已經溫涼的茉莉花茶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壓壓剛才的憋悶。
“你看看,幾十年了,還是這副樣子!古板!太古板了!一點人情世故都不講!
你是客人,又是宏濤的同學,幫了阿拉屋裡廂這麼大的忙,他倒好,上來就辦事,辦完就走,連口水都不喝!
你講這叫啥事體嘛!真是……不近人情!”
他吐槽著,語氣裡既有對錶哥性格的長期積怨,也似乎想借此在陽光明面前撇清某種關係,強調自己與谷永康的截然不同,表明自己更懂人情世故。
翟翠蘭在一旁也介面道,帶著點替丈夫解圍的意思:“是啊,他表哥就這脾氣,犟得很,認死理,光明你不要介意,不是衝你。”
“光明,你不要往心裡去。他這個人,一輩子跟藥材打交道,人都變‘藥’了,硬邦邦的!不通人情!”
唐建宏揮揮手,彷彿要揮散剛才的不愉快,臉上迅速重新堆起熱情的笑容,話題像裝了彈簧般猛地轉向正事:
“好了好了,不說他了。藥材鑑定過了,分量也清楚了,五點三克,品相絕對頂呱呱!谷主任的話就是權威,比金子還硬,我朋友那邊絕對一百個放心!”
他身體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擺出談生意的姿態,語氣變得熱切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爽快”,試圖掌握主動權:
“光明啊,上次小寶的事,多虧你幫忙,價格嘛,你講一百二一克,我二話沒說,對吧?
那是救命錢,應該的!再高也值!這次呢……”
他頓了頓,觀察著陽光明的表情,語速加快了些,帶著點推心置腹的意味:
“情況有點不一樣了。我這位朋友,家裡條件要好得多,而且呢,這次主要是求個‘有’,心裡踏實。
上次同我調劑,你提過,票證按鬼市價折算就行,那是你仗義。
我朋友說了,這次咱們就按正常的‘平價調劑’來,不能讓你吃虧!”
他特意加重了“平價調劑”這幾個字,臉上露出一種“我這是為你考慮,為你爭取”的表情。
“你放心。”唐建宏拍著胸脯保證,“這次絕對不會讓你吃虧,朋友歸朋友,事體也要做得公道長久嘛!你講對伐?”
他特意強調了“公道長久”四個字,眼神裡帶著一種“你懂的”暗示,彷彿在說:
這次是正常交易,而且我主動提出按更低的“平價”折算,夠意思吧?這次我真的很大方!
陽光明心中雪亮。
唐建宏的“朋友”是否真有這麼個人,或者這個“朋友”是否真的如此表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唐建宏自己或者他背後的人,想用“平價”的幌子,加深雙方之間的聯絡!
陽光明點點頭,帶著點承情的意思:“唐叔叔講得對,你和你朋友如此大方,辦事體肯定能長長久久。
我親戚也交代過,東西放著也是放著,能幫到人就好,價格公道就行,不要讓唐叔叔為難,以後還要長久做朋友的。”
聽到“長久做朋友”,唐建宏臉上立刻笑開了花:“光明你就是爽快,通情達理!好!那我現在就清點,票證我都準備好了,包你滿意!”
他顯然早有準備,立刻從旁邊的五斗櫥抽屜裡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嘩啦一下將裡面的票證全倒在桌子上。
花花綠綠的各種票據攤開一片,瞬間鋪滿了半張桌面,濃烈的年代氣息撲面而來。
“你看,光明。”
唐建宏熱情地指點著,語氣帶著點邀功的意味,“上次你提過的布票、服裝票、棉花票、毛線票、鞋票、工業券,這次都齊了!
而且量絕對足!包管你屋裡能用上一陣子!”
他拿起一迭淺藍色的布票,“喏,全國通用布票,十五尺!地方布票……”
他又拿起一迭印著魔都字樣的,“我也想辦法弄了十尺!”
接著拿起幾張印著“襯衣”、“外衣”字樣的專用票,像展示寶貝,“襯衣票一張,外衣票兩張!棉花票……”
他翻出幾張,“五斤!毛線票……”
拿起幾張淡粉色的票,“三斤半!還有鞋票兩張!”他特意展示了一下,“男式女式各一張!工業券……”
他數出一小沓印著不同圖案和麵值的工業券,嘩啦啦地響,“喏,二十張!你屋裡買暖水瓶、搪瓷盆、縫紉機零件都靠它!用處大著呢!”
他一樣樣點著,然後開始按“平價”進行計算:
“全國布票十五尺,一尺算四毛錢,六塊;
地方布票十尺,一尺算三毛五,三塊五;
襯衣票一張,算八毛;
外衣票兩張,一張算一塊五,三塊;
棉花票五斤,一斤算一塊錢,五塊;
毛線票三斤半,一斤算一塊五,五塊兩毛五;
鞋票兩張,一張算兩塊,四塊;
工業券二十張,一張算三毛,六塊……”
他嘴裡唸唸有詞,手指在桌面上虛點著,飛快地加總著:
“六塊加三塊五是九塊五,加八毛是十塊三毛,加……總共三十三塊五毛五!”
他抬起頭,臉上帶著完成計算的輕鬆笑容,看著陽光明,“光明,我算得對伐?票證就按三十三塊五毛五折算,你點一點數?”
陽光明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大致掃了一眼堆在桌上的票證,數量種類確實與唐建宏報的一致,票面也都沒過期。
“唐叔叔一看就是個細心人,算賬肯定比我清爽,沒問題。”他爽快地點頭,顯得十分信任對方。
“好!爽快!”
唐建宏一拍大腿,顯得非常高興,交易順利讓他心情大好。
他立刻又從中山裝的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推到陽光明面前:
“五點三克犀角片,按講好的一百二一克,總共六百三十六塊。扣除票證折算的三十三塊五毛五……”
他拿出紙筆飛快算著,“現金是……六百零二塊四毛五!”
他抬起頭,顯得很“大方”,“我給你六百零二塊五毛!多出來的五分,湊個整數,不要找零頭了!”
他開啟信封,裡面是厚厚一沓嶄新挺括、散發著油墨味的大團結,還有一小迭一元和幾毛的零錢。
他當著陽光明的面,極其麻利地數出六十張嶄新的大團結,又數出兩張一元紙幣和五張嶄新的一毛紙幣,整整齊齊地碼在桌上,像一座小小的錢山。
“你點點,六百零二塊五毛整。票證也收好。”
他又把桌上那堆花花綠綠的票證攏了攏,推到陽光明面前。
陽光明這次沒有客氣,他仔細地、一張一張地清點了現金,厚厚的大團結在他手中發出清脆的聲響。
接著,他又仔細核對了桌上那一大堆票證的種類、數量和有效期,確認無誤後,才將現金小心地分開放進自己衣服的內袋和褲子口袋。
那一大迭票證,則被仔細整理好,放入帆布包內側一個加厚的夾層裡。
“數目對的,唐叔叔。辛苦你了。”
唐建宏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一副重擔,臉上露出徹底輕鬆的笑容,熱情地拍了拍陽光明的胳膊:
“好好好!交易圓滿!我對朋友總算是有個交代了!光明啊,你辦事真是牢靠!我朋友那邊,心也定了!以後有啥需要,儘管開口!”
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座鐘,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
“哎呀,都這個點了!”
他彷彿剛發現時間流逝,語氣帶著點誇張,“走走走,光明,中午無論如何要一起吃個便飯!地方都訂好了,就在家屬院外面的‘工農飯店’,味道蠻好的,國營的,乾淨!”
陽光明剛想開口婉拒,唐建宏的臉上帶著神秘和不容推拒的熱情,不容分說地補充道:
“你不要推辭!我還約了人!特意為你約的!”
他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帶著點炫耀:
“我的老同學,韋鴻宇。你們紅星國棉廠的房管科科長,跟我是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交情,鐵得很!
你在廠辦,以後少不了跟房管科打交道。這次正好認識一下,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他頓了頓,笑容裡帶著赤果果的現實考量,“以後你有了分房資格,排號打分,有老韋在裡頭,總歸能多關照幾分,不會吃虧的,對吧?”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