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野嶽志的家位於西東京市的北部。從最近的電車站出來坐公交車過去,大約需要十分鐘。那一帶商品房林立,看著會讓人誤以為是房展現場。
因為是星期天上午,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有人在忙乎著。有洗車的,有侍弄盆栽的,還有父子倆在練習投接棒球的。有的人家甚至在塑膠游泳池裡放滿了水,讓幼童在裡面撲騰。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的景象。
火野家是一幢二層樓,玄關旁有一個停車棚。現在,停車棚裡並沒有汽車,一輛鏽跡斑斑的舊腳踏車橫放在地上,一個身穿t恤短褲的少年正在給腳踏車做保養。少年的身旁有個開啟的工具箱,裡面放著各種各樣的工具,還有油槍、噴罐等。
看這架勢,與其說是做保養,還不如說是在修車呢。車把和車座已被拆下了,眼下,那少年正在拆車鏈。少年看上去也才十二三歲的樣子,可擺弄起腳踏車來手法卻十分老練,彷彿他已經修了半輩子的車似的。
玄關的門開了,出來了一位身穿白色t恤和東南亞民族風長裙的女性。只見她輕快地走下玄關前的臺階,對車棚裡的“修車技師”說道:“怎麼樣?能修好嗎?”
那少年捲起拆下的車鏈,“嗯”地應了一聲。
“冰淇淋做好了。午飯後,可以當作甜品來吃。”
“巧克力碎片別放太多。”
“知道了。”
那女性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隨即,她便注意到了我。我對她微微地點頭致意。儘管我今天也沒打領帶,卻是穿著夏天的薄西裝來的。
大門旁的姓氏牌[10]寫著:
“火野嶽志,瑛子,育司。”
“請問,您是——?”
火野夫人有著一張溫和的圓臉蛋,她看著我遞過去的名片問道。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隻伸手一摸就會被咬一口的小動物似的。
“我丈夫大概在半個月之前就去小石川[11]的老家了。畢竟住在那兒會更方便一些。”
屋裡稍顯零亂,但看著還挺舒服。
本以為會吃閉門羹,所以當火野夫人十分爽快地將我讓入客廳時,我稍覺意外。其實,令人感到意外的,還有一件事。
或許是校方的處心積慮生效了吧,這次的“體驗集訓事件”並未被媒體盯上,就連網上也沒見熱炒。當事人個個守口如瓶。用秋吉先生的話來說,就是:
“上私立學校的學生都知道,自己的學校發生了不好的事,有可能影響到自己的升學甚至就業,所以不會隨隨便便地將事情捅到推特上去。”
其結果就是,火野一家人並未遭受“社會”這一無形大軍的攻擊。然而,夫婦之間以及家庭內部的焦躁和擔憂則是另一回事。
即便如此,火野夫人給我端來大麥茶時,臉上並無憔悴之色。裙子的腰部略顯寬鬆,或許說明她消瘦了幾分,不過她的眼眸還是相當明亮,嘴角邊的皺紋也不明顯。
“您剛才說的‘方便’,是指與學院進行交涉方面嗎?”
“也包括這個吧。不過首先是找工作的方面。”火野夫人有點不好意思地微笑道,“很難找啊。可我丈夫說,沒工作的話太丟人了,所以正拼著命找呢。”
“沒有在精華學院復職的意向嗎?”
“打了理事老師呀,估計是沒希望了。其實我丈夫也只是想把那個‘體驗集訓事件’搞清楚罷了。”
我點了點頭後,火野夫人便露出探尋的眼神問道:“杉村先生您是菅野先生事務所的嗎?”
“菅野先生?”
“就是那位律師先生呀,城南共同法律事務所的。”
“就是您先生委託其與校方進行交涉的法律事務所嗎?”
“是啊。不過我沒有去過。”
“我倒是見過他們的一位姓藤野的女律師。”
“啊,您說的是藤野先生啊。”火野夫人的嘴邊露出了笑容,“我見過一次的。她是菅野先生的助手。”
哦,怪不得藤野會說什麼“我們”,並跑到學校去拿什麼課程表。
“是這樣啊。不過我跟城南共同法律事務所毫無關係,完全是受別人委託的。”
“這麼說??是那些學生?”
“不。我的委託人不是‘體驗集訓事件’的當事人。他只是個想了解事件真相的人。”
撒這麼點小慌,我是毫無心理負擔的。在我做偵探的頭一年裡,想要說謊時,謊言總是纏在舌尖上,怎麼也不肯出去。到了第二年,謊是說得出口了,可總覺得鼻子跟前有股子臭味兒。如今呢,我已經到了脫口而出、毫無感覺的程度了。
火野夫人像是洩了氣似的說道:“那就是班裡其他的學生了。唉,想不到連累了這麼多的人??”
“我想,您先生一定也掛念著學生們。”
停了一會兒,火野夫人答道:“那是自然,他肯定會的。”
這時,玄關處的大門開了,並傳來了人聲。
“火野夫人,你們好啊。”
“媽媽,是金田伯伯來了。”
“您請便。”
我一催促,火野夫人就出去招呼了。
外面傳來了熱情的交談聲。那位叫作金田伯伯的客人,好像是位上了年紀的男性。或許他有點耳背吧,說起話來嗓門很大。
我悄悄地移動了一下位置,觀看起掛在一旁牆上的好幾個相框來。相框裡裝了好幾張六英寸大小的生活照。有老照片,也有最近拍攝的。
有一張像是火野嶽志大學時代拍的,是足球隊員在操場上合影的紀念照片。他好像是個守門員。還有在精華學院正門口拍攝的照片。夾在老教師中間,他這個新教師笑得有點尷尬。
火野老師與學生一起拍的照片也很多。有班級的集體照,有修學旅行或校園文化節時抓拍的照片。他好像擔任過多個社團的顧問:籃球部、壘球部、兜網球部,還有穿著統一制服的吹奏樂團。照片上人人笑逐顏開,還有學生舉著優勝旗幟、獎盃或獎狀。
有沒有和家人一起拍的照片呢?有一張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在公園的沙坑裡玩兒的照片。估計是育司吧。還有育司跟火野夫人穿著泳裝,在不知哪兒的海水浴場拍攝的照片。
一家三口一起拍的照片只有一張。火野嶽志站在玄關門前,育司站在低一級的臺階上,火野嶽志將雙手放在育司肩上。火野瑛子則坐在育司腳邊,雙手放在膝蓋上,正面對相機怯生生地微笑。育司看樣子要比現在小一圈。估計是買下這幢房子後拍攝的紀念照片吧。
“那麼,我就告辭了。育司,拜託了。”
金田伯伯走了,大門關上了。火野夫人抱著個大西瓜回到客廳。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來的是鄰居。”
她的眼神十分柔和。
“說是育司給他修車,特地來表示感謝的。”
“我剛才看到了也很佩服啊。育司真是心靈手巧。”
“他就喜歡幹這種細緻的活兒。”
“我手笨,看著就羨慕。育司今年多大了?”
“六年級了。”
“真是個能幹的孩子。”
“金田伯伯的腳踏車說是已經騎了三十年了。車站前的那個腳踏車店跟他說,還是換輛新的更合算,他生氣了,所以讓育司給他修。”
不論是什麼狀況,不論物件是誰,母親只要聽到自己的孩子被誇獎,都會高興得話多起來。
“真是個好孩子。”
我站起身來說:“今天冒昧打擾,真是不好意思。能告訴我您先生在小石川老家的住址或電話號碼嗎?然後我就告辭了。”
“您要跟我丈夫見面嗎?”
“是的。老師現在怎麼樣了,身體可好,有沒有什麼為難的事情,我的委託人都十分關心。”
火野夫人的臉色微變。
“是這麼回事呀。多謝了。”
她的臉上露出了剛才在照片上看到過的那種怯生生的微笑。
“雖說我丈夫原本就受學生們歡迎,可出了這種事,還令他們擔心,真是過意不去。”
來到屋外,我看見育司正用一把小刷子仔細清掃掛車鏈子的齒輪。
“再見了。”
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便停下了手裡的活兒,微微地點了一下頭。我下臺階來到車棚處,朝他的手邊看去。火野夫人也站在玄關的臺階上朝這邊看著。
“這輛車哪裡出毛病了?”
“騎著的時候,車座直晃悠,還經常掉鏈子。”
“這可危險啊。”
“據說,一捏閘,還會發出怪獸一般的叫聲。”
“哦,怪獸叫啊。”
湊近一看,我發現這個小技師所用的工具箱不是真正的工具箱,而是個代用品。大概有a4紙大小,塑膠製品,套著尼龍套子。上面印著名稱和賽車圖案,但由於蹭了不少油汙,看不太清楚。
“育司,能問你個問題嗎?”
火野夫人像是微微地吃了一驚。
育司眯縫起眼睛望著我:“什麼問題?”
“我跟我的孩子都喜歡吃帶巧克力碎片的冰淇淋。你不喜歡嗎?”
育司難為情地笑道:“因為放了巧克力碎片,冰淇淋就變得不順溜了啊。”
“是這樣啊。”
跟他們母子告別後,我就離開了。雖說時間不長,收穫還是挺大的。
看來,火野夫人和育司沒有了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火野嶽志,日子過得也很安穩。而要斷定“反倒過得安穩”,似乎還為時尚早。但是,母子倆輕鬆愉快的笑容,完全能旁證牆上那些照片所反映的情況。
在家人聚集、招待客人的客廳裡,全家福的照片只有一張。
沒有夫妻兩人的照片,沒有一家人外出旅行的照片,連聖誕或新年的照片也沒有。
沒有育司的近照。明明有好幾張展示火野老師與精華學院的學生共同度過的時光的照片,卻沒有體現育司成長的照片。
並且,也沒有火野瑛子單獨的照片。也沒有她跟家人以外的熟人——朋友或同事合拍的照片。
這個家庭,不太正常。
校醫小川醫生,在東京都內的自己家裡開了個內科診所。電話打過去,是他本人接的。而且,應對之中毫無疑惑,他十分爽快地就答應與我見面了。
他剃著個小平頭,臉色紅潤,一看就知道是個性格開朗的人。至於膚色較黑,估計是打高爾夫時曬的吧。身上穿的polo衫也是高爾夫裝。
“這兒最安靜了。”
說著他把我領進了診所的候診室。
“您在精華學院不坐班吧?”
“要是學校裡需要醫生那麼忙活,那還得了嗎?”他苦笑道,“平時只要有保健老師在就可以了。搞活動或修學旅行時,我都會去。我也會出席全體大會。開懇親會或聚會時,他們也會叫我去。”
“那麼,那種時候,這裡誰照料呢?”
“有我兒子在呢。”
原來如此。怪不得候診室的牆上掛著兩張行醫執照呢。
“你已經是第五個了。”
還沒等我切入正題,他就直截了當地開腔了。
“此話怎講?”
“大家都來問,如今的精華學院還靠得住嗎?那些初中部的家長都很擔心,所以來找我商量。看來他們不敢完全相信學院方面的說法啊。”
對於體驗集訓事件以及之後的罷免火野老師一事,精華學院官方給出的解釋是“活動中學生髮生健康事故以及與此相應的處分”。初中部的部長和教務主任也被理事會處以了口頭警告並減薪三個月的處分。
“健康事故”這種說法,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估計瞭解事件細節的初中生家長中,很多人都難以接受這樣的解釋吧。也難怪,這樣的說法,確實叫人放心不下。
“是啊,您說得沒錯。”
“你家的孩子讀幾年級呀?”
既然他已經認定我也是學生家長,我也就樂得順杆上了。
“初一。升學考試費了老大的勁兒,好不容易讓他考入了私立學校,我們總不能老是提心吊膽的吧。”
“明白,明白。”小川醫生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我已經做了二十年——呃,二十一年的校醫了。年頭不短了。比起有些老師,我的資格更老些。”
“而且,您也是體驗集訓事件的當事人之一呀。”
生性爽朗的小川醫生聽了這話,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這話就別提了。那天夜裡,我並不在那個亂七八糟的現場。沒說的,那就是火野老師的過錯。”
看來小川醫生對於體驗集訓事件本身,是毫不懷疑的。
“當天,在開始集訓之前,您是為學生們做過體檢的,對吧?”
“就是簡單地問問情況而已嘛。”
“在那會兒,都沒有問題吧?”
“是啊,都健康著呢。”
“有沒有顯得特別緊張的呢?因為像這樣的體驗集訓,別的學校可從未搞過啊。”
“也是,公立學校是搞不起來的。”
“我們家小孩直到現在還惶恐不安、心有餘悸呢。是不是太過嚴酷了?”
小川醫生猛地瞪起了眼睛,說道:“又不是在三伏天裡不讓開空調地蠻幹。再說之前也搞過好多次了,從未有人受傷或得病呀。”
“可是,即便是我這個家長,要讓我去學校的地板上睡一個晚上,也還是不大情願的。”
“我小時候遇上刮颱風,還在廟裡住過呢。那可是真正的避難,確實很可怕。現在的這個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模擬體驗罷了。”
“可對於學生們來說,還是有點膽戰心驚、惶恐不安的吧?”
“怎麼說呢?每個學生的感受不盡相同。不管怎麼說,這類體驗集訓以後也不會搞了,往後就不用擔心了。”
他臉上的神情彷彿在說:這樣就萬事大吉了。
“在您看來,火野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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