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醫生愣了一下,說道:“他已經不幹了呀。”
“他原本就是個急脾氣嗎?據說在事件發生後,他還在教職員會議上打了初中部部長齋木先生,是吧?被罷免的直接原因應該在這方面吧?”
性格開朗的小川醫生,頓時覺得不痛快了。
“你連這個都知道了?那還來問我幹嗎呢?”
我趕緊滿臉堆笑道:“不好意思。可是,這類道聽途說難免會走樣啊。”
小川醫生摸了一把鼻子底下,氣鼓鼓地說道:“動粗是事實。但他們倆早就不和了。”
“哦,‘不和’。”
雖說這裡沒有旁人,可小川醫生依舊湊到我跟前後才小聲說道:“火野老師跟齋木先生互相看不上眼,都很討厭對方。所以,出了這事兒後,就總爆發了嘛。”
“有什麼過節呢?”
“齋木先生總說火野老師狂妄自大。嘿,反正合不來唄。”
從教職員簡介來看,火野嶽志被錄用為精華學院的教師,正好是在十年前,二〇〇一年四月。而齋木先生則是於二〇〇八年四月,從精華學院的事務局長,被調任為初中部部長。也就是說,他原本是事務管理人員而非教師出身,結果卻當上了初中的“校長”。這種現象恐怕也只在私立學校裡才會有吧。
我決定試探一下小川醫生。
“火野老師或許覺得,一個從未上過講臺的人竟然成了初中部的頭頭,難以接受吧?”
“就是,就是這理。”小川醫生立刻表示贊同,“他本就是個熱血漢子嘛。他自己的信條就是‘熱血教育’,想要將自己的滿腔熱血都獻給學生。所以他很受擁戴啊。即便是在學生家長之中,他也有些狂熱粉絲。”
反過來說,遭人嫌棄也就不奇怪了。無論是在上司那裡,在家長那裡,還是在自己班上的學生那裡,都一樣。
“聽說他做社團的顧問也取得了十分驕人的成績呢。”
“他確實很熱心,很投入。年輕時就弄斷了跟腱,所以現在參加不了激烈的運動專案了。不過,做做指導還是沒問題的。”
“是啊。如此看來,火野老師還真是‘文武雙全’。他指導的吹奏樂團也在什麼大會上獲得了個冠軍,是吧?”
小川醫生有些古怪地笑道:“我說,你難道比我的資格還老?你回去問問你家孩子吧。那不是什麼吹奏樂團,是行進管樂隊。”
“啊?”
“就是拿著樂器一邊演奏一邊變隊形的那種,是一種遊行表演,跟運動部的活動差不了太多。”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得那個獎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他自己也老抱怨,‘近來光是指導學生學習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也難怪,過去三年,他是d班、c班、d班的班主任嘛。這說明他在精華學院內老是接手些學習能力差的班級。
“出事的那個班級,就是d班嘛。”
“嗯,在開會時,他就經常講起那個班的補習問題。”
“那麼,火野老師是出於某種考慮,才把自己的工作重心轉移到這方面來的嗎?也就是說,他是想多關心一點那些學習有困難的學生了?”
小川醫生“嗯——”地哼了一聲,將胳膊抱在胸前。
“我跟他也不算特別熟悉啊。”
儘管如此,就目前來看,他還是對火野老師抱有好感的。
“只是——嗯,是啊。火野老師再婚了,也接受了妻子帶來的孩子。估計他也是有多方面因素的考慮吧。我記得在喝酒時,他稍稍透露過一點。”
我故作驚訝地說了一聲“啊,怪不得呢”。可臉上的表情應該沒什麼變化。實際上我也並不感到吃驚。
但是,這樣的小把戲還是早點收場為好。
“明白了。星期天冒昧造訪,真是不好意思。告辭了。”
“哎?這就行了嗎?”
“嗯,足夠了。哦,對了——”
我一邊放好脫下的拖鞋,一邊裝作臨時才想起似的問道:“到目前為止,您聽說過老師體罰學生的事嗎?”
“你這是什麼話?”小川醫生立刻瞪起了眼睛,並厲聲道,“怎麼會有體罰學生之類的事情呢?我說,你真是學生家長嗎?”
“是嗎?哦,真的告辭了。”
我趕緊跑出來,來到最近的一個電車站,給秋吉先生打了個電話。
“不好意思,十分突然地問您一個情況。火野老師是再婚的,他夫人帶了個孩子過來,這事您知道嗎?”
秋吉先生的吃驚程度似乎要比我剛才的稍大些。
“我不知道。我問一下內人,請稍等。”
沒過多久,秋吉先生就回來了,並十分仔細地確認道:“您說火野老師的夫人是帶著孩子來的,那就是說,他夫人也是再婚的,是吧?”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吧,當然也不能排除單身母親的情況。”
“哦哦,是啊。不管怎麼樣吧,我內人知道火野老師離過一次婚。據說那事兒還挺出名的呢。”
既然是這樣,恐怕還是火野老師自己跟學生說起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他是個篤信“熱血教育”,將全身心都獻給學生的老師。
“你們看我,儘管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可並未因為一次失敗而對人生喪失信心。我現在不是照樣生活得很幸福嗎?”
想必他會這麼說吧。
“杉村先生,這件事跟體驗集訓事件有什麼關係嗎?”
“不知道。不過這方面的資訊還是具有參考意義的。”
“好吧。那我就提供一條資訊:火野老師與他現在的夫人,是經過他大學老師的介紹認識的。這是去年春天開懇親會時,內人聽火野老師親口說的,應該是沒錯的。”
我表示感謝後,結束通話了電話。接下來,就該由膝上型電腦大顯身手了。
利用秋吉先生所提供的賬號和密碼進入網站後看到的教職員名單是每年都更新的,但精華學院校友會的《年鑑》儲存著從二十年前一直到現在的教職員以及在校生們當時的名單和住址。瀏覽這些內容後,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在三年前的《年鑑》上,火野嶽志的住址是文京區小石川,那個他夫人告訴我的“老家”。再往前推四年,則是杉並區榮西町的高階公寓三〇四室。
這就是說,在十年前進入精華學院的時候,火野嶽志估計是在杉並區榮西町的高階公寓裡與前妻住在一起的,可後來一度又住回了自己的老家。這是因為與前妻離婚的緣故嗎?還是他帶著前妻與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後,兩人再離婚的呢?這就不清楚了。
總之,直到三年前為止,他是住在小石川的老家的,之後,就住到西東京現在的家了。基本可以確認,這是為了與瑛子再婚,並與育司三人一起生活而買的新房子。
兩三年前的話,育司應該是八九歲的樣子。在火野家客廳裡掛著的唯一一張在新房大門口拍攝的全家福中,育司要比現在小一圈。這一點也是符合的。
一般而言,夫妻離婚時,某一方仍留在原先一起生活過的住所裡的情況,也不是沒有。有的是因為嫌搬家太麻煩,有的是因為對房子很滿意。也有人是出於經濟方面的考慮,或不想讓正在上學的孩子轉校等。原因可以是多種多樣的。
火野嶽志的前妻和他跟前妻之間的孩子(如果有的話),現在仍住在杉並區榮西町的高階公寓裡的可能性雖然不大,但是,不去賭一下就太可惜了。
結果,我賭輸了。因為,當我按下三〇四室的對講機後,儘管已是星期天的傍晚時分了,應答的卻像是一個剛睡醒的年輕男子的聲音。
而且,他告訴了我一件有趣的事情:
“應該是上星期吧,有人找過以前住在這裡的什麼火野啦木野的。”
據說是一個律師。
“還放了一張名片,說是想起什麼的話請與之聯絡。”
“那張名片,還在嗎?”
“你等會兒——”
對講機裡不再傳出聲音。可過了兩三分鐘,一個身穿鬆鬆垮垮的運動衫、腳上拖著雙沙灘拖鞋的年輕人就出現在了門廳裡。
“你就是剛才那人嗎?”
“啊,是啊。”
“就是這張名片。不知道什麼來頭,挺煩人的,給你吧。”
正因為有時會有這種意外收穫,所以遇上什麼機會就該賭一把。
“城南共同法律事務所,律師,藤野涼子。”
“喂,我是藤野。”
電話中傳來熱鬧的生活背景音,還夾雜著人聲。
“我是杉村,就是在精華學院前面被您逮住的私家偵探,您還記得嗎?”
這話似乎把對方嚇了一跳。電話裡沉默了片刻。
“有何貴幹?”
“啊,您還記得我,真是太好了。”
“今天是星期天啊。杉村先生,律師也是需要休息的。難道私家偵探是不休息的嗎?”
“個體經營嘛,哪能講究那麼多呢?我說,您那印著手機號碼的名片,還是別到處亂撒的好啊。”
“工作與私人,我是分別使用兩部手機的,不用擔心。”
既然是這樣,當時也給我一張名片不就好了。
“你是從哪兒弄到我的名片的?有什麼事?”
我本想再逗她一兩句,可她那頭隱隱約約傳來了幼兒哧哧的笑聲,便作罷了。
“您正和家人一起,不好意思,打擾了。”
藤野律師“嗯”了一聲後,說道:“我換個地方。”
她那邊的嘈雜聲消失了。
“怎麼說?”
“您為什麼要尋訪火野嶽志的前妻呢?當然了,我並不想打探您的動機。我只是覺得,您是律師,如果話,直接問他不就行了嗎?”
“杉村先生,您又是為了什麼要尋訪火野老師的前妻呢?”
“因為他現在的家庭生活不太正常,所以我前的家庭是怎樣的,離婚的原因又是什麼。”
“火野老師的私生活與體驗集訓事件沒什麼關係吧。”
“我不這麼認為。教師也是人啊,當他面對同樣是活生生的人——學生時,在其作為教育工作者的表面之下,原本的人格特徵也會顯露出來。正因為這樣,學生才會與之產生共鳴,或對此反感。因此,我想了解他在現實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藤野律師沉默不語。
我繼續說道:“雖說平時和上司就有些過節,但在開會時竟因一時衝動毆打上司,這樣一個具有暴力傾向的人,發起脾氣來就可能毆打妻子,毆打孩子。如果他當了老師,就有可能毆打學生。”
“您要是懷疑有體罰行為,那就想錯了。”
“是啊。如今的老師,其行為都受到了嚴密監視。可是,具有暴力傾向的人,也並不都是希望看到鮮血的。只要能讓對方屈服,能夠支配對方,也就心滿意足了。物理層面的暴力行為,只是其手段之一。”
“您這話像是出自心理學家之口。”
“只要有必要,什麼話我都會說。”
眼下正是提高私家偵探身價的好時機,所以我乾脆橫下心,一吐為快。
“如果火野嶽志在家裡就是這樣一個人,那麼有可能他在教室裡也是這樣一個教師。說不定他就因此遭恨於d班的學生,所以學生們要透過這次事件來陷害他。您不這麼認為嗎?”
這次電話裡傳來的不是呼吸聲,而是嘆息聲了。
“我瞞過火野老師去打探他前妻的訊息,是覺得如果直接去問他,他就會反問‘有這個必要嗎?’。這樣,事情反倒更復雜了。”
“嗯,是啊。”
“您說得不錯,我也懷疑火野老師平時的言行以及在班級管理上是否有過火之處。這不是作為教師的能力問題,而是他性格、脾氣方面的問題——這正是此次事件的起因。可關於這一點,去問他本人或擁護他的人,都無濟於事。”
要為主張自己遭人陷害之人找出證據來,就必須找出其會遭人陷害的原因。而這麼做的話,就必然會挖出些連受害者本人都不願意面對的事實來。
“律師先生,我們並肩作戰吧。”
“啊?”
“明天,我會去見d班的學生。”
“很難見到的——我記得跟你說過的吧。”
“就您的身份來說,是比較困難。可我就不同了。因為我不是火野老師一邊的。再說,我要去見的不是體驗集訓事件的當事人,是從一開始就表示不參加體驗集訓的,d班中另外的六名學生。”
“為什麼?”
“因為那種串通一氣的做法,不可能是在事發現場臨時完成的。那九名學生肯定早就做好了準備。而這種準備工作,自然包括將那些不肯合作的‘老實人’和有可能洩密的‘膽小鬼’排除在外。所以說,沒參加集訓的那六個,才是關鍵。”
藤野律師又沉默不語了,但這次的沉默讓人感受到一種深入思考的沉重。
“我去找那些學生,您繼續在火野老師的身邊打探,獲得資訊後我們彼此交換。您看如何?”
說到這兒,我停下來喘了口氣。可隨後,我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因為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儘管很輕,卻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粗話:
“媽的!”
隨後,藤野律師多少有些粗聲粗氣地說道:“好吧。交易成立。”
緊接著她又說道:“為了避免走彎路,我先給您提供一些資訊吧。我已經聯絡到了火野老師的前妻。她是他大學裡的學妹。兩人一起過了四年左右。離婚的原因據說是‘性格不合’。”
而且,她表示夫婦間並未發生暴力衝突。
“說是從未動過手,但他們經常吵架。她說火野老師總是對她的工作和社交關係指手畫腳的,叫人受不了。這當然僅僅是她的一面之詞了。”
想要支配曾是學妹的妻子,讓她凡事都聽自己的——也算是“熱血漢子”全心全意的“熱血教育”吧。
“是大學的學妹啊。原來如此。”我說道,“火野老師現在的夫人瑛子,據說也是他大學裡的老師給介紹的呢。”
看來他儘管打了看不順眼的“校長”,卻是個重視論資排輩、重視上下級關係的人。
“這事兒,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打聽這種事情,正是我的本職工作啊。好了,律師先生,從明天起,就拜託您了。”
然而,我當時所說的那個意義上的“明天”,並未到來。第二天凌晨五點剛過,我就被秋吉先生的電話給叫醒了。
“翔太不見了!”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半夜裡離家出走了。這次連遺書也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