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悶悶不樂地想不開了,別胡亂吃藥了。”
“就是,就是。”下山洋平趕緊附和道,“我這個最大的受害者都沒怎麼樣呢,你倒留下了心理創傷,這算什麼事?”
“嗯。”
“是啊。你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啊,下山。”我誇張地用手捂住胸口,插嘴道,“內心的創傷一定很深吧。雖然是說著玩的,可畢竟也被大家指著說‘你去死吧’。結果哭哭啼啼地喊來媽媽,一個人逃回家去,也是情有可原嘛。”
這個得意忘形的機靈鬼,一聽這話立刻就跳了起來:“誰逃走了?誰哭哭啼啼了?別胡說八道!”
“哦,是這樣啊——你不是逃回家的,是嗎?”
下山洋平的臉漲得通紅。
“杉村先生,到此為止吧。”藤野律師斬釘截鐵地將我攔住了,“我們走吧。”
我老老實實地服從,臨走時又回頭看了一眼三好淳也。他面無表情,就跟套了個假面具似的。
我們神情肅穆地踏上了歸途。坐在計程車裡,翔太默不作聲。藤野律師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所以既不提問,也不說教。
直到看到自家屋頂的時候,翔太才用低低的聲音喊了聲:“律師先生。”
“什麼事?”
“要跟我父母談談嗎?”
藤野律師溫柔地說道:“將你平安送達後,我們馬上就走。”
翔太瞪大眼睛道:“可是——”
“要談也是你跟父母先談,是不是?杉村先生也是這個意思吧。”
“嗯,同感。”
將秋吉翔太移交給他的父母后,我跟藤野律師就朝電車站走去。
“雖說學院方面嚴防死守,可你的調查工作做得也不錯呀。”
“那是因為在‘納瓦隆要塞’的內部,也有情真相的人。”
“哦,對了,對了。”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這個詞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納瓦隆要塞》是我父母年輕那會兒的電影了,你怎麼會知道呢?”
藤野涼子開心地笑了。
“我媽喜歡看老電影。我在跟那些孩子一般大的時候,經常陪她一起看。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們當時還是租錄影帶看的呢。”
“二十年?”
當時讀初三的話,那現在她應該就是三十四五歲了。
“我還以為您更年輕些呢。”
“多謝了。不過別想套我什麼話哦。”
她的鞋跟踩出的聲音,既清脆,又堅定。
“不是說好‘並肩作戰’了嘛。我已經給你提供了秋吉翔太內心動搖的特大新聞,簡直就是‘虧本買賣’了。”
“僅僅是動搖而已,就現在這個樣子,他還不會招供呢。”
突然間,藤野律師的口氣變得刻薄起來。
“臨走時,不是被‘大哥’打了預防針,又回到了貝殼緊閉的狀態嗎?”——“別再悶悶不樂地想不開了。”
“那就算是我先欠你的,請告訴我,三好淳也與火野老師是否也有過關係親密的時期呢?”
藤野律師突然停下腳步,緊盯著我問道:“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沒別的意思。話說,新井老師瞭解這方面的情況嗎?”
“這個就不得而知了。”
“三好淳也三年來一直在火野老師班上。這一點,你注意到了嗎?”
“當然。”
藤野律師似乎很意外。
“初三的學生,怎麼可能一下子就到了三年級呢?當然是經過初一、初二了。不僅限於三好,那九名學生的學校生活,我也全都調查過。”
“可是,最主要的還是作為他們的‘頭兒’的三好淳也吧。他似乎也有過被火野老師欣賞的時期呢。”
學習成績暫且不說,總之他不是個被火野老師討厭的笨孩子。
“我覺得,可能就是他透過努力從初一的d班升到初二的c班那個時期吧。可是,過了這個時期,他跟火野老師的關係就惡化了,甚至對火野老師懷恨在心。恐怕這就是此次事件的根源吧。”
比起從一開始就合不來而一直互相厭惡的關係來說,有過一段親密期,之後又反目成仇的關係,恐怕感情波動更大,想要陷害對方的負面動機也更強些吧。
“如果沒有這種類似於助燃劑的感情,學生會有意陷害老師嗎?”
藤野律師用指尖按著臉頰,思考了片刻。隨後,她搖了搖頭。
“很遺憾,沒有這方面的跡象。哪兒也沒聽到過這方面的資訊。”
“是嗎?”
“我覺得三好跟火野老師從未有過什麼親密期。還有,杉村先生,d班和c班,並無多大的區別。要是d班的學生升入了b班,才能說明他努力了,而來往於d、c之間,僅僅是五十步笑百步的關係。至少基於火野老師的價值觀而言,就是這樣的。”
我並不甘心。
“可是,剛才您也看見三好的表情了吧。他問秋吉離家出走的事是否也告訴了火野老師,您問這有什麼問題嗎,他支支吾吾地糊弄過去了。就是那時他的表情。”
——“也沒啥。”
我覺得三好淳也在如此低聲嘟囔的時候,心裡似乎十分難過。
“那可不是因為同夥發生動搖之事讓火野老師知道了不好的表情,也不是表示‘糟糕!’的表情。”
“那是什麼表情呢?”
“似乎三好淳也內心裡對火野老師多少懷有一點好感或同情。”
所以他才會猛然想到,不,是感覺到“又給人家添麻煩了,真過意不去”,於是在臉上流露出了真情實感。
“確實,他回答時的樣子,讓我也覺得有點怪,可是——”
藤野律師皺起了眉頭。
“或許是我們多慮了。據保健老師說,三好原本就有多愁善感的一面,還說他學習上不去,恐怕也與之有關。”
說是“無法重新振作起來”。
“因為沒了母親嘛。”
母親的遺像,一朵白色的玫瑰。
“是因病去世的嗎?”
藤野律師點了點頭。
“據說她患了癌症,在三好七歲的時候去世的。那就是七八年之前的事情了。”
一個七歲的孩子看著母親跟絕症作鬥爭,不久之後母親便去世了,留下自己跟父親兩個人。由於父親忙於工作,幼小的心靈得不到關懷,在懷有精神空洞的狀態下進入了少年期。
“可即便這樣,他也透過了入學考試,進入了私立學校。說明他原本就是個學習認真的孩子。再說在此之前,他也沒出過什麼事。”
“關於他母親的事,保健老師是直接聽他本人說的嗎?”
“據說是在初一時,教務主任從火野老師那兒聽到‘家訪時只遇見保姆’的彙報後,就囑咐保健老師要關心一點他。”
說是有可能需要營養方面的指導。
“於是保健老師便時常詢問他有關日常生活方面的情況,一來二去地,三好就講起了自己母親的事。據說那時三好十分難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藤野律師,”我說,“一點也不‘易守難攻’啊。”
藤野律師滿不在乎地說道:“啊,託您的福。”
之後,我就去拜訪d班沒有參加體驗集訓的六名學生了。
有的聯絡不上,有的聯絡上後又拒絕了,結果,我當天真正見到的只有三名學生——男生一名,女生兩名。
無論去哪一家,我發現學生都理所當然地與母親在一起。只有一名女生家裡父母都在,因為她父親是在家裡工作的。
無論哪家的家長,一開始都戒備森嚴,可話匣子一開啟,就滔滔不絕,話比學生本人更多。
“那個老師真是太不像話了。”
對於班主任火野老師,他們的評價都不好。
“我們家孩子好歹也是透過了入學考試才入學的,可在他嘴裡,簡直就跟個不入流的差生似的。”
“來家訪時他威脅說什麼待在d班是沒有前途的,不拼命用功學習,將來考不上大學,嚇得我女兒縮成了一團。”
“不問青紅皂白就說什麼母親不能太嬌寵孩子。我說起我在打零工,他就說,‘你難道想讓你的孩子將來也只能打零工嗎?你這做媽媽的,今後一定要嚴加管教’。您看看,他說的居然都是這種話。”
關於這三名學生為什麼沒參加體驗集訓:
“學校舉辦這樣的活動太誇張了。”
“我們家孩子容易得感冒。”
“讓現在的初三男女學生睡在一起,不就等於叫他們搞事情嗎?”
雖說理由各種各樣(也夾雜著種種誤解),可我覺得基本情緒都是一樣的。那就是,作為教育工作者,火野老師太傲慢無禮了,讓孩子在由他說了算的地方睡一個晚上,大家都不放心。
有些不滿言論是在他被罷免之後才終於被說出口的。有些似乎是受到事件影響後,馬後炮式的誇張說法。但是,當自己的母親講得慷慨激昂時,老老實實地坐在其身邊的孩子本人卻沒有加以糾正,也沒流露出想要庇護火野老師的神情。
我記得火野夫人說過這樣的話:
“我丈夫很受學生的擁戴啊。”
“有一些狂熱的粉絲。”
他所指導的社團曾經取得輝煌的成績。照片中學生們的笑容是多麼自豪。
那樣的稱讚和如此的責難,難以相互抵消而同時存在著。對於將精力全都傾注在好學生身上的老師來說,這種現象也並非不可思議吧。要是放在一般的企業裡,那就是過於露骨的偏心眼,其本人往往會成為被嘲笑的物件。
在福岡綠家,當她母親稍稍離開一會兒的時候,她還悄悄地告訴我說:
“點名的時候,火野老師還經常把我的名字讀錯,說成‘福胖——呃,不對,是福岡’。”
她確實有個胖乎乎的身材。
“他還說不是故意的,老是笑我。我在班會活動時提出,不要開這種玩笑。他卻說你連這種朋友之間的玩笑都開不起,怪不得沒朋友呢。”
“嗯,是有點過分啊。”我說道。
有個初一時就在d班的男生,放學後經常被留下來補課。當時,老師總會將要補課的學生名字和補課次數寫在教室後面的黑板上。留下來補課當然是必要的學習輔導,但將其名字公佈出來就是純粹的惡意了吧。
“他甚至會在賀年卡上寫上‘你今年的目標就是補課〇次’。”
弄得人家從大年初一起就悶悶不樂的。
“要激勵人家好好學習的話,也用不著寫那樣的話吧。”
一旁的母親想起來就生氣。
“那賀年卡能給我看看嗎?”
那是一張用家庭照片製成的賀年卡。火野嶽志挺胸站在房子大門口,腳下的臺階上,坐著夫人瑛子和育司。雖說三人的臉上都綻露著笑容,可他們的位置關係,卻總讓我覺得有些彆扭。
妻子的背後,站著守護他們母子二人的男人。或者說在妻子的頭頂上,有個支配著他們母子二人的男人。
“火野老師給每個學生都寄出這種帶照片的賀年卡嗎?”
學生母親不快地說道:“真是的,這算怎麼回事兒呢?老師的家庭跟學生又有什麼關係呢?”
火野嶽志的手寫字跡十分潦草、隨意。小小的明信片上所呈現的竟然是與“恭賀新禧”極不相符的恐嚇性話語。
這也讓我覺得,照片上瑛子和育司的笑容已經不是拘謹,而是窘迫了。
在回事務所的電車上,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記憶是否有誤,我用手機查了一下游戲軟體。由於我平時對這方面缺乏關注,所以怎麼也查不到。
換乘時,我順便在秋葉原下了車,去賣遊戲軟體的商店逛了逛。櫃檯處一個年輕店員十分熱情主動。
“您要找的遊戲軟體就是這個吧?”
螢幕上所顯示的賽車圖案確實沒錯。
“這是很火的賽車遊戲。賣點不在比快慢上,而是可以自由‘改裝’自己的‘汽車’。”
“不是針對孩子的遊戲吧。”
“不,但它不是寫實版的那種,所以也很受孩子們歡迎啊。”
“呃,為什麼這麼說呢?”
“完成任務、配齊零部件後,賽車就能在天上飛,在水中跑。而得到了突破大氣層所必需的耐高溫輪胎,賽車就能進入衛星軌道了。從外太空觀看藍色地球的畫面,就當時的cg技術來講,真是沒話說了。”
據說初次上市是在七年前的五月,不過直到現在這款遊戲仍很有人氣,在二手市場上價格不菲。
“同樣的包裝,還有尺寸再大一點的嗎?a4紙大小,十五厘米厚,塑膠外殼的。”
“那就是首批限定版了吧。請稍等。”
店員開始檢索起來。
“啊,就是這款了,操縱桿同裝版的。”
我聽著就跟外星人說話似的,問道:“你說什麼?”
店員笑道:“就是該遊戲專用的操縱桿跟軟體一起包裝出售,所以包裝盒比較大。”
“那就是說,裡面的東西拿出後,那個盒子可另作他用?”
“發燒友一般是不會那麼做的。”
雖說三好淳也是個喜歡電子遊戲的人,但從他那胡亂排放軟體盒的做派來看,估計還沒到發燒友的程度。將印有人氣遊戲圖案的空盒子送給別人——譬如跟弟弟似的、比自己小的男孩子,是完全有可能的。
由於那是一款很“火”的遊戲,淳也和比他小三歲的育司碰巧都擁有的可能性也並非沒有。可是,我還是覺得,火野嶽志跟三好淳也之間好像有過一段親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