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四十八章《第Ⅱ部:決意》(6)

八月一日

jr線新橋站的檢票口,豆狸津崎正男正用一塊大號的白色手帕擦著臉上的汗水。約好的時間是下午兩點,還有不到十分鐘。

天氣悶熱異常,火辣辣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照耀在水泥路面和道路旁林立的高樓外牆上。車站前照樣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多半都是些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新橋不愧為上班族的街區。

津崎心中暗忖。這番忙碌工作的景象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但自從辭職以來,他一直關在家裡,還是第一次像現在這樣一邊目睹市中心的喧囂,一邊對自己“每天都是星期天”的境況發出感嘆。

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再就業,畢竟不工作會導致經濟危機。眼下雖然不至於沒有飯吃,但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十年後,十五年後,等積蓄耗盡,自己可就得落得個晚景淒涼的下場了。

當教師的路已經被完全封殺了,津崎自己也沒這個打算。他的教師生涯中,有兩個學生死去了,即使沒有來自教育委員會的限制,他也不可能有重新站上講壇的自信了。

每個人都在頂著酷暑忙碌著。季節改變,時間不停流轉。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錯誤的我,今後還能做什麼呢?

“津崎先生。”

聽到有人喊自己,津崎正男這才回過神,看到森內惠美子正向自己跑來。她穿著涼爽的白色連衣裙,身子有些消瘦,不過已經恢復了精神。

“真是有勞了。”低頭鞠了一躬後,森內惠美子露出笑容。

“啊,好久不見。”津崎愣了一下。

森內惠美子笑得更燦爛了:“您夏天總是穿開襟襯衫啊,以前我就一直想,現在上哪兒才能買得著呢?”

“是啊。岡野老師以前常常提醒我,說不戴領帶可不好。”一開口就提岡野,會讓人覺得自己還在對受他的排擠耿耿於懷,不過津崎並沒有想到這一點就說出了口,“但我喜歡開襟襯衫。我們走吧。”

他們要去的事務所就在馬路對面那棟商住樓的三樓。

“好的。”森內惠美子應了一聲。津崎注意到,她的嘴角微微顫抖了一下。原來她也很緊張,說不定昨晚一直在回憶城東三中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沒有睡好覺,眼角處出現了幾根紅血絲。

乘坐狹窄的電梯上三樓,來到要去的房間門前按響對講器的提示鈴,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過話。陳舊的鐵門沒有掛招牌和姓氏牌,只是孤零零地貼著一條印有“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字樣的黃色膠帶。

看著眼前的光景,津崎不由得納悶:這種地方靠得住嗎?雖然現在才擔心恐怕為時已晚。

森內惠美子委託該事務所作了某項調查,聽說是她母親的熟人推薦的,說這裡的人做事情很認真。

今天是來了解調查結果的,而津崎正男應了森內惠美子的請求一同前來。

對講器裡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請進。”

“您好!”森內惠美子的嗓音有點尖。

房間裡整理得井井有條,看上去就是家普通的事務所。室內共有三張桌子,桌子後方是一排櫥櫃。會客用的沙發和茶几放在靠窗處,為了遮擋耀眼的陽光,百葉窗是拉上的。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高個子男人從桌子後站起身,走上前來。他髮際處的頭髮已經花白,身穿白色的短袖襯衫,黑色的褲子,沒有打領帶,卻中規中矩地穿著皮鞋。

惠美子介紹了津崎正男後,那人便遞上了名片。原來他就是所長河野良介。

“您是校長先生吧,我聽森內小姐說起過您。”

“是前任校長。”糾正對方後,津崎和惠美子並肩坐在了沙發上。河野所長親自走到事務所角落裡的小廚房,從一臺老式冰箱裡拿出水壺,將裡頭的大麥茶注入茶杯,穩穩當當地端了過來。

“我想讓津崎先生一起聽調查結果,所以……”河野所長在對面坐下後,惠美子開口說道。

河野所長朝津崎點了點頭,隨即將早已放在茶几上的大檔案袋拉到自己手邊。檔案袋上用漂亮的字寫著標題。

森內惠美子 委託調查事項資料

和冰箱一樣有些年頭的老式空調正在呻吟,不過室內還是比較涼爽舒適的。

“我想馬上向您彙報調查結果,請問您作好心理準備了嗎?”

“嗯,沒問題。勝俁先生今天不在嗎?”

“到外地去了。”回答惠美子的問題後,河野所長轉向津崎補充道,“勝俁是我們事務所的調查員。森內小姐的案子就是他負責調查的。”

惠美子重重地點了點頭:“他是個辦事很認真的人。只是聽聽他說的話,心裡就會輕鬆很多。最讓人寬慰的是,他一開始就明確對我說,郵件失蹤絕不是出於我的被害妄想。”

被害妄想。津崎玩味了一番這個詞的意義。

他們在討論譭棄舉報信的事。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事?森內惠美子一直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思考著。

她最後想到的結論是:舉報信確實送到了信箱裡,可在自己拿到並閱讀之前,會不會被什麼人偷走了?

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出於惡作劇,將舉報信偷走、撕毀並丟棄,又被別人撿到後寄給了hbs電視臺?還是偷信人從一開始就對自己懷有鮮明的敵意,將舉報信撕毀後直接寄給了電視臺?

初次聽到這番猜想時,津崎一邊吃驚,一邊擔心起森內惠美子的精神狀態來。能夠得出如此異想天開的假說,說明她正承受著多麼巨大的壓力,內心的苦悶又是何等深重。

“惡作劇的情況另當別論,如果是故意這麼做的話,你能想到,誰會對你抱有如此深的敵意呢?”

“我想不出,可說不定就有這樣的人。別人如何看待自己,自己往往很難知曉。經過這些是非,我對此已經深有體會。”

確實如此。津崎完全能理解森內惠美子的心情。

“在別的老師面前,我不會提出這種假設,說了也只會被他們用一句‘被害妄想’打發掉。或許他們還會覺得,我事到如今還在說謊逃避責任,從而更加鄙視我。我很清楚自己沒有收到舉報信,更不會把信撕毀丟棄。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所以無論動用怎樣的手段,我也要查出真相,還自己一個清白。”

森內惠美子和城東警察局的佐佐木警官商量過此事。佐佐木警官告訴她,動用警力調查並不現實,但可以委託私家偵探去做。

津崎終於認同了森內惠美子的做法。他原本就願意相信惠美子,聽了她的介紹後更是覺得,雖然她的假說有異想天開的成分,但仍然值得調查。

河野所長開啟檔案袋。坐在津崎身邊的惠美子屏住了呼吸。

河野所長從袋子裡拿出一大迭資料夾,放到桌上後,又從這堆檔案中抽出了幾張巴掌大小的彩色照片。

“請看。”

接過照片,森內惠美子的手不由得發起抖來。她用求助般的眼神看著津崎。河野所長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別擔心,照片不會咬人。”

惠美子苦笑起來。一張照片從她手中掉落,飄然落在桌面上。這是一臺設定在信箱內部的攝像頭拍攝的照片,拍到信箱的頂蓋被掀開,有長長的筷子一般的東西伸了進去。

津崎不假思索地將這張照片拿到手裡。

“啊,是這個人!”惠美子高聲叫道,兩手緊緊攥住一張照片。津崎朝她的手上看去。

拍攝的位置應該是公寓入口處,背景是一排排整齊的郵箱。照片中的人物微微扭動脖子,左腳向前邁出,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注意四周的動靜。人物在動,因此照片有些許模糊。

那是個女人,穿著無袖襯衫和中褲,一身夏裝說明照片是最近拍攝的。她留著長髮,腦後繫著一根馬尾辮,脖子上沾著幾根亂髮。

她的手裡拿著一些信件和一根筷子似的東西。津崎將這張照片跟自己手裡的那張對比觀看。

“您認識這個人嗎?”河野所長問道。惠美子點了好幾下頭,目光依然死死地盯在照片上。

“是我們公寓裡的,就住在我隔壁!”

“是江戶川芙拉爾小區的?”

“是的。”

“森內小姐住在四〇三室吧?那這一位是……”

“四〇二的。”似乎正在記憶中搜尋確認,惠美子微微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後說道,“嗯,是的。是四〇二室。”

“知道她的名字嗎?”

惠美子眉間的褶皺更深了:“名字嘛……垣……是垣谷,還是垣內呢?”

“跟她沒有交流嗎?”津崎問,“你們不是緊挨著的嗎?”

“我不和鄰居們往來。我是租戶,而且我原本就討厭複雜的人際關係。”

“知道她的具體姓名嗎?”河野所長問道。惠美子立刻投降了。

“不知道。她家門口有沒有掛姓氏牌?”

“她的郵箱上有名字。”河野所長微笑道,“她叫垣內美奈繪,三十一歲,沒有工作。在你來之前就住進這棟公寓了。”

森內惠美子的瞳孔微微發亮:“我想起來了,剛搬過去的時候,我去打過招呼。”

“當時她給你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印象?呃,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只是覺得隔壁也住了個女的,比較放心,僅此而已。”

“你沒有和垣內美奈繪說過話,相互借用過物品,或聽她抱怨過什麼嗎?”

森內惠美子的目光落在手邊的照片上。她按順序翻看這三張照片。一張是垣內美奈繪到垃圾堆放處扔垃圾;一張是垣內美奈繪站在公寓的公用走廊上;還有一張是垣內美奈繪開啟自家房門準備出門。津崎十分驚訝:照相機得藏在什麼地方,才能拍到這些照片呢?

“記得是在去年暑假……”

聽到惠美子說起和學校有關的事,津崎便探出了身子。

“幾個我班上的學生,嗯,大概有七八個吧,到我家來玩過。”

說著,惠美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津崎,似乎在徵求這位前校長的同意。津崎對她點了點頭,表示沒有問題。

“學生們鬧得很歡,後來我送他們去車站,回來時正好遇到這位隔壁鄰居,就對她說了聲,‘不好意思,剛才太吵了,影響到您了。’”

終於放下照片,惠美子用手指按住額頭,陷入沉思。她和這位叫垣內美奈繪的鄰居關係疏遠,不使勁想就什麼也想不起來。

“不會搞錯人吧?”

“絕對不會。”河野所長的回答十分明晰,“江戶川芙拉爾小區的物業人員目擊到垣內美奈繪掏你的郵箱,而且不止一次兩次。”

最早那次是在今年的新年,直到最近還看到過一次。勝俁調查員去了解情況時,物業人員馬上向他透露了這一情況。

惠美子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一旁的津崎替她詢問:“既然知道了,為何不採取措施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當沒看見吧。”河野所長說,“作為物業,他們不願意和住戶發生矛盾。”

“這又不是矛盾不矛盾的問題。我的隱私遭到了粗暴踐踏,並且還涉及盜竊行為。”

面對像個女學生般噘起嘴的惠美子,河野所長的臉上掛著勸慰的笑容:“您說得很對。可除了現場制止,物業也採取不了進一步的措施,如果垣內美奈繪死不承認,就拿她沒辦法了。畢竟對於物業公司而言,住戶就是客戶。”

而客戶就是上帝,是嗎?

“不過,正因為及早抓住了物業的這根軟肋,我們的工作才得以順利開展。在他們的暗中協助下,我們在很多位置安裝了攝像頭。”

怪不得照片內容會如此豐富多彩。

“簡直難以置信。”惠美子直愣愣地發著呆,額頭滲出了汗珠,“這麼說,偷出舉報信、擅自閱讀後將其撕毀並寄給電視臺的人,就是這個垣內美奈繪?”

“可能性百分之百。”河野所長答道。

“為什麼呀?……”惠美子發出不解的嘆息。

“說一句不中聽的,您有沒有得罪過她?”

“沒有啊!”

河野所長開啟了從檔案袋中取出的檔案。

“垣內美奈繪明顯懷有敵意,她是在故意為難森內小姐。這一點從物業人員的目擊證言上能夠得到證實。”

因為垣內美奈繪沒有翻找過別人的郵箱,連看都不多看一眼。

“不僅如此。物業人員還看到過,在你外出時,垣內美奈繪來撬過你家的門。這種情況只有過一次。”

是在今年三月中下旬的時候。當時森內惠美子還沒有離開學校。

“她拿了一根像是鐵絲的東西,試圖撬開你家的門鎖。你有沒有注意到門鎖周圍有損傷呢?”

惠美子已經臉無人色了。她說不出話來,只是搖了搖頭。

“對外行來說,撬鎖的難度太大了。估計那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嘗試。”

“你有沒有發現屋裡的東西被翻過,或者傢俱被移動過?”津崎忍不住問道。森內惠美子被恐懼攫住了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搖了兩三下頭。

“這麼說,室內沒出問題。”

“是這樣沒錯……”惠美子的身體看上去整整縮小了一圈。

“森內小姐沒有得罪過垣內美奈繪吧?”河野所長再次確認。

津崎與惠美子一起點了點頭。

“我也覺得應該是這樣。問題並不出在森內小姐這一邊。”河野所長斷言道。

津崎和惠美子面面相覷。

“那算是受到了沒來由的怨恨?”津崎問道。

“嗯,”河野所長咕噥道,“難說。真是件令人不解的案子。”將開啟的檔案遞給惠美子後,他繼續說,“勝俁調查過垣內美奈繪的情況。這是調查結果。”

透過這份資料,津崎也能瞭解到森內惠美子的鄰居垣內美奈繪的個人情況。結婚、丈夫有外遇、為離婚爭執不休、糾紛無法解決。

森內惠美子讀著報告書,河野所長會不時新增說明。津崎不愧是位教育工作者,光是在一旁聽著,就能想象出垣內美奈繪這名女性的大致樣貌。

遭遇否定的自我、受到傷害的自尊心、無處可去的現狀,這樣的垣內美奈繪的鄰居卻是個被學生熱愛的老師,還是一名年輕貌美、事業一帆風順的女性。“森內老師成了她的出氣筒。”最直接的感想從津崎嘴裡漏了出來。

“她的心理狀態或許正是如此。”河野所長的臉上沒有了笑意。

垣內美奈繪單單選中了森內惠美子作為她的攻擊物件。江戶川芙拉爾小區裡不是明明住著其他單身女性嗎?

“之所以選中森內小姐,垣內美奈繪也是自有她的理由。她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地拿森內小姐來出氣。”

“可是我沒有得罪過她。”惠美子的聲音帶著幾分哭腔。

“真的沒有嗎?請您再好好想想。多麼細小的事都行,您和垣內美奈繪之間到底有沒有瓜葛呢?”提問後,河野所長悄悄站起身來。惠美子雙手抱頭,使勁回想。津崎只能在一旁看著她,無能為力。

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響,河野所長端著另外幾隻杯子回來了。大小不一的杯子裡裝著冰咖啡。

“這位名叫垣內美奈繪的女性,”等河野所長放下杯子後,津崎開口道,“估計已經因為心中煩惱而變得精神不正常了吧?”

“大概是這樣的。”河野所長答道。

“那麼,她選擇森內老師作為攻擊物件的理由,或許在她的心裡是成立的,而在別人看來完全不著邊際。有這種可能吧?”

“是啊。”

“既然如此,或許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是徒勞吧……”

津崎還沒有說完,森內惠美子便出其不意地抬起了頭。她臉上的五官都變了形,好像被人猛抽了一下似的。

“當時……我不知道垣內結過婚,所以不知道他們在鬧離婚。”

津崎和河野所長都注視著她。

“那是去年九月或十月的事了。”惠美子低聲說,“垣內和一個與她差不多年齡的男子在家門口爭吵。那男人要走,垣內拖住了他,模樣十分狼狽,情緒也很激動。”

那男人甩開她走了。垣內美奈繪坐在走廊上哭,連鞋子也沒穿。

“我正好有事要出門。不,不是……”惠美子使勁搖了搖頭,“是因為聽到隔壁有人爭吵,以為出了什麼事,才開門出去看的。我看到了這一幕,覺得很尷尬。”

惠美子十分同情這個住在隔壁的女人,畢竟大家都是女人。惠美子也跟男朋友吵過架,能理解她的感受。

“我跟她打了招呼,問她要不要緊。”

“垣內美奈繪有什麼反應?”河野所長立刻詢問。

“她立刻逃回屋裡去了,我也沒再做什麼。正因為有過這樣的事,我就更不會和鄰居來往了。”

“之後,您跟垣內美奈繪見過面嗎?”

“應該有過,可我不記得了,因為我根本沒在意。”

“垣內美奈繪事後有沒有跟你打招呼,說一句‘前些天讓您見笑了,對不起’之類的話呢?”

“沒有。”惠美子用吃驚的眼神看著津崎,“只是住在隔壁而已,又不親近,她會說這樣的話反倒不正常了。”

我倒不這麼認為。津崎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河野所長故意把資料翻得嘩嘩直響。

“這件事就是導火索。應該說可能性非常大。”

“怎麼會這樣?”津崎覺得難以理解,“森內老師不是在關心那位叫垣內美奈繪的女性嗎?”

“可對方不這樣想吧?狼狽不堪的場面被人看見,她會感到無地自容,還覺得這是被森內小姐看了笑話。森內小姐並沒有這麼做,可垣內美奈繪就是這麼認定的。她不願意正視自身的問題,卻把責任歸咎於別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美子低聲喃喃道。

“我們從垣內美奈繪的丈夫垣內典史那裡也瞭解過一些情況。這些就是他的證言。”

惠美子瞪大眼睛,接過那一冊資料,立刻埋頭閱讀起來。

“你們的工作真是既周到又細緻。”

私人偵探社原來竟是這樣的。津崎不得不感到佩服。河野所長的臉上依然不動聲色。

“這也是從物業那裡得到的資訊。要了解垣內美奈繪的事,問她那個‘分了手’的老公才最清楚不過。當然,所謂‘分了手’的說法並不準確。”

“物業的人認識垣內美奈繪的丈夫?”

“此前完全不認識,連他們夫婦分居的情況也沒注意到。為了垣內美奈繪偷竊信件的事,他們還想悄悄地去找她的丈夫呢。”

物業對住戶的關心難道就僅限於此嗎?沒有住過公寓的津崎實在難以接受。

“物業人員的記憶也不是很清晰,不過大約在四月的時候,垣內先生曾問過他們,住在四〇二的垣內美奈繪最近是否有過反常行為。”

一開始是打電話來問的,幾天後他又特意跑來了,他刻意避開了垣內美奈繪,有點偷偷摸摸的感覺。

“他對物業的人說,自己已經不住在這裡了,正打算跟妻子離婚。可離婚的事情談不攏,擔心妻子神經過敏。”

津崎發現森內惠美子看資料看出了神,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這些情況從垣內先生本人那裡得到了確認。他說,當時美奈繪會在清晨或深夜打電話給他,以死相逼。”

“她要自殺嗎?”

“是的。她丈夫一開始覺得她只是嘴上說說罷了,可電話打得多了,就漸漸擔心起來。美奈繪或許會因一時衝動真的去尋死。只是她一個人死掉倒也罷了,要是她開啟煤氣造成爆炸,那就得連累別人了。所以他才去找了物業的人。”

津崎的目光重新落在垣內美奈繪站在公寓門廳的那張照片上,注視著她瘦弱的肩膀和單薄的後背。

只是她一個人死掉倒也罷了。也不知這是不是垣內典史的原話。可無論如何,這也太寡情、太刻薄了。

“只是擔心不要連累別人啊。”他不由得輕聲說了出來。

“是啊。”河野所長苦笑道,“勝俁在這份材料裡也寫了,垣內先生正與一名女性同居,該女性已懷有身孕。關於離婚的原因,他認為都是妻子的不是,而在我們看來,雙方顯然都有問題。不過,他們的婚姻確實已經無法挽回了,我覺得他們還是早點離婚,各自開始新的人生為好。”

森內惠美子吊起了眼角:“河野先生,你這麼為他們著想,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河野所長笑了:“剛才那只是我的個人感想。我們的委託人當然是森內小姐您了。”

津崎面無表情,心裡卻像河野所長一樣在苦笑。他感到了一縷久違的親切感。森內惠美子本來就有點孩子氣。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

“我們已經弄清楚,森內小姐的隔壁住著一個麻煩的女人,由於一些毫不相干的原因,竟然遷怒於森內小姐,單方面對森內小姐抱有敵意。她的行為給森內小姐帶來了嚴重的影響,致使森內小姐辭去了教師的工作。”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森內小姐”,似乎在提醒惠美子,她不是什麼“小惠”或“森林林”,而是一個成熟的大人。

“我原本就只想證明自己的清白。”

森內惠美子眼裡的淚水溢位了眼眶,流淌到臉頰上。

“蒙受不白之冤確實很難受,簡直是一場災難。您很堅強,也終於挺過來了。”

森內惠美子趕緊從包裡取出手帕按在臉上,放聲痛哭起來,前傾的雙肩上下抖動著。

“這位垣內美奈繪如今又處在怎樣的狀態呢?”津崎問道,“還在偷盜郵件嗎?還會繼續攻擊森內老師嗎?”

“不好說。”河野所長直率地說,“所幸的是,垣內夫婦之間還有一位叫金永的律師。這個人倒是很厚道,一方面規勸只顧自己的垣內先生,一方面也十分同情美奈繪,正在想辦法採用溫和的方式促成他們的協議離婚。由於美奈繪很固執,現在的局面依然僵持不下。不過只要這方面的狀況有所好轉,美奈繪的心情也會平穩下來吧。”

期待外力作用,靜觀其變。

“只是這樣會需要比較長的時間,即使順利離婚,美奈繪的挫折感和失落感也不會馬上消失,甚至可能加重。這樣的話,不要說停止遷怒於森內小姐的行為了,或許還會做得更過火。”

這對森內惠美子而言,簡直是場巨大的災難,絕不能聽之任之,逆來順受。

“我建議森內小姐離開江戶川芙拉爾小區。”

“搬家嗎?”

“也許搬家這條路也值得研究。垣內美奈繪可能會追蹤過去。”

涕淚四流的森內惠美子聽到這裡又吃了一驚,發出驚呼:“哎?她會追來嗎?”

“有這種可能。”

“怎麼會這樣!這還有完沒完了?我什麼壞事也沒做,為什麼要對我如此恨之入骨呢?”

“這確實毫無道理,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據理力爭也是徒勞。我們接手過類似的案子。”河野所長繼續說,“透過這些案子我們發現,與對方在空間和心理上拉開距離,等對方自行冷靜下來才是上策,並且必須謹慎小心,不能刺激到對方。”

河野所長建議森內惠美子先回老家住上一段時間。

“江戶川芙拉爾小區的房間暫時空置,即使浪費房租,也頂多不過三個月的時間。”

先回老家安頓下來,再找新的房子。四〇三空置的情況最好連物業都不要告知。郵件可以讓勝俁去取。只要不告訴任何人,隔壁的垣內美奈繪就搞不清惠美子到底是不住在那裡了,還是外出了。

“遇上要拿東西或別的情況必須回四〇三時,您也不要一個人去,可以讓您母親陪同,或者叫上勝俁一起去。”

新居所確定後,搬家的事必須乾淨利落地一次性完成。

“具體的日子由我們來定,為的是不讓垣內美奈繪察覺到。”

“趁她不在家的時候搬嗎?”惠美子終於止住了眼淚,“可她沒有工作,不會長時間外出吧?”

河野所長微笑道:“我們會事先調查清楚,也可以請垣內先生配合一下。”

“利用他們離婚調解的日子嗎?”津崎問道,“那不是要上家庭事務法院的嗎?”

“就垣內夫婦目前的情況,還沒到需要正式辦理的程度,正在律師的參與下進行調解。”

一旦進入正式的調解程式,垣內先生一方也必須作出讓步,比如需要他承認自己的不忠,可他不會願意這麼做。他希望透過金永律師來想辦法擺平此事。

“垣內先生是個只顧自己的人,盡會想些對美奈繪而言不近人情的方法。不過,他並非完全缺乏常識,至少會擔心給他人增添麻煩。他的本意或許是不希望美奈繪在離婚前犯下刑事案件,因為這樣會影響他的生活。”

津崎忽然同情起垣內美奈繪來。這個女人有她自己的盟友嗎?會有誰在她身邊,給她安慰嗎?

會有誰在她身邊……津崎莫名聯想起了另一個人,他的思緒多少有點混亂了。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名少女的臉。她同樣沒有盟友,正置身於深深的孤獨之中。

“這種半夜躲債逃跑似的做法或許會讓您生氣,”河野所長繼續說,“但是,如何在不被垣內美奈繪追蹤的前提下搬家,確實是首要的課題。我們可以介紹一些熟悉此類業務的搬家公司,具體事務交給他們去辦,您完全不必擔心。我也會在一旁監督。”

“那就拜託了。”森內惠美子的話語帶著鼻音。

“問題在搬家之後。森內小姐,您準備怎麼辦?”

還是要證明自身的清白,對吧?

“垣內美奈繪讓您蒙受了不白之冤,並透過媒體廣為宣傳。若只是寫信給城東三中倒也罷了,她竟然將無中生有的陷害捅給電視臺。電視臺方面也有問題,沒有調查清楚就無端指責,說您是毫無責任感的教師。對此,您準備怎麼辦呢?”河野所長用手指輕敲檔案,緊盯著惠美子。

津崎心想:他簡直是在挑撥。

“證據已經齊全,如果您要反擊,怎麼做都行。您也可以利用媒體,我們能夠提供渠道。”

聽他的語氣,這番提議並非空頭支票。

森內惠美子抿緊嘴唇,一聲不吭,只是使勁地攥著手帕。

“可這樣……”雖然知道越俎代庖並不妥當,津崎還是開了口,“又要重提城東三中的事件,學生們不是又要受到傷害了嗎?”

聽了此話後,河野所長的眼裡便射出了一道從未有過的強烈目光,連說話的語調都發生了變化。

“那麼,森內小姐受到的傷害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就無端受到傷害這一點而言,森內小姐和城東三中的學生們並沒什麼兩樣吧?森內小姐所受到的傷害甚至更為具體,難道不是嗎?”

“是的。可是……”

“津崎先生,身為教育家,您認為將這起事件束之高閣,真的合適嗎?在某一天——無論何時,十年後也好,二十年後也好,您能夠問心無愧地向您的學生說明真相嗎?您的學生聽後又會作何感想?他們會感謝森內老師嗎?他們會說‘原來森內老師為了不給我們增添負擔,竟一個人忍氣吞聲這麼多年,真是太感謝了’這樣的話嗎?”

森內惠美子低下了頭。

津崎只得獨自承受這番苛責。

“我們已經基本查清,是哪個學生寫了舉報信。”

津崎向兩人說明,寫舉報信的是當時身在二年級一班的女生三宅樹理。森內惠美子驚得說不出話來。河野所長在震驚的同時,露出了頗感興趣的表情。

“津崎先生,您那時為什麼不告訴我……”森內惠美子小聲說,與其說是在責問,倒不如說是在抱怨。

“非常抱歉。我當時覺得,還是不告訴你為好。”他又轉向河野所長,“那名女生不會跟垣內美奈繪有什麼關係吧?”

津崎會這樣提問也是出於無奈。這裡總不會又有什麼偶然吧?

河野所長沒有笑,也沒有不耐煩。他滿臉嚴肅,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舉報信內容的真偽與森內小姐譭棄舉報信的事件根本是兩碼事。森內小姐蒙受的不白之冤與三宅樹理沒有任何關係。”

津崎聽著舊空調的呻吟聲,陷入了沉思。

森內惠美子是清白的。她沒有扔掉舉報信,這一點完全可以證明。應該向學生們說明這一切……

好吧,無論如何,這件事早晚要告訴他們,那就在此時此地說出來吧。

津崎抬起頭:“城東三中的三年級學生要針對柏木卓也的事件開展校內審判。”

河野所長和森內惠美子雙雙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昨天才正式決定的。法官、檢察官、辯護人和陪審員的人選都已確定,他們正在著手準備。”

“審、審判?”

“被告是大出。”

森內惠美子更覺莫名:“他們只是一群初中生,怎麼審判呢?”

“是岡野老師打電話來的,我也是昨晚才聽說,具體安排我並不清楚,只是他們似乎並非想要搞成真正的審判。說來也是,即使判決大出有罪,學生們也無法對他執行處罰。”

河野所長點了點頭,眼睛依然瞪得渾圓。

“他們只想查清真相。媒體和我們老師都不告訴他們真實情況,他們受不了了,決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追根究底。”

“這不是胡鬧嗎?”森內惠美子嘀咕道。

“森內老師,”津崎轉向她說道,“岡野老師打電話給我,不只是為了通知我,因為這根本沒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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