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也仍然一言不發。宏之覺得自己的膝蓋在發抖。
我要和弟弟吵架了。我不能這麼做。不是早就決定了嗎?所以我從不和弟弟吵架。因為他身體不好,我必須保護他。
可這種眼神是怎麼回事?弟弟怎麼能用這種眼神看他的哥哥?
“就因為你總說自己有病,我才遭了那麼多罪。你知道嗎?”
弟弟總是把“病”這個詞掛在嘴邊,這本身就有問題。況且宏之的不滿不僅限於此。因為這“病”分明只是一種藉口。
卓也的眼神稍稍緩和,隨後露出了似有似無的笑容。
宏之心中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瞬間坍塌。
“你這算什麼表情?”聲調高得離譜。宏之上前一步,將弟弟卓也逼到牆角。“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
卓也笑得更肆無忌憚了。那絕對是幸災樂禍的嘲笑。他在嘲笑怒不可遏、做出如他所想的可笑反應的哥哥。
這傢伙果然在故意裝病。他根本就不是什麼病秧子,只是想讓我們圍著他轉。
宏之終於明白了。但他並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反而像是一面長久以來橫亙眼前的牆壁轟然倒塌,陡然射入的陽光使他頭暈目眩,氣血衝頂。
在之後極短的時間裡,自己揮舞拳頭,卓也慘叫連連。宏之腦袋裡只留下這樣毫無真實感的模糊影像。
唯一清晰的,只有母親的叫喊。為了將自己從卓也身邊拉開,母親又打又拽。事後宏之發現,母親在自己臉上留下了指甲印。
“你這是做什麼?你可是哥哥啊。”母親又哭又鬧,表情和聲音全都走了樣。
宏之和母親都發了狂,卓也卻依然無動於衷。他明明捱了揍,臉頰浮腫,嘴唇流血,倒還能泰然自若,裝出悲傷害怕的模樣求助於母親。而在這份偽裝之下,他的另一張臉仍在冷冷地笑著。
卓也的冷酷無情,宏之全看在眼裡。
哥哥,沒用的。輸的還是你。我贏了。
宏之恍然大悟。他看到了真相,一個他長久以來視而不見的醜陋真相。
這就是這傢伙的本來面目。
唸經聲中,弔喪者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前去上香。
柏木宏之坐在萎靡不振的父母身旁,注視著弟弟的遺像。
有生以來第一次責問弟弟、毆打弟弟。普通家庭中常見的兄弟打架,在柏木家一直是被禁止的。而這樣的家庭關係被他打破了。
“動用暴力欺侮弱者是卑劣的行為。”
那天晚上,父親打了他。對宏之而言,這是第一次。並非出於教育目的,而是純粹的責罰。
那時無論體格還是力氣,他都不輸父親分毫。想反擊其實輕而易舉,甚至完全有可能將父親打翻在地。
但他並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害怕。
無論發狂反擊,還是高聲呼籲自己的主張,都只會讓自己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根本無濟於事。
宏之懂得如何剋制自己。他什麼也不做,只是緊閉自己的心門,將父親顛撲不破的說教當作耳邊風:居然毆打身體病弱的弟弟,你到底想怎麼樣!
“看著我的眼睛,好好聽我說!”
一個耳光呼嘯而來,眼前金星直冒。宏之強忍委屈,拼命將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吞進肚裡。他已習慣於此,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麼做的。
只是當時,他開始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身的處境,結果發現自己已然站在了懸崖邊緣,這令他感到十分後怕。
幸好及時注意到了。就像出門回來,發現忘記熄滅的煤油爐旁飄蕩著窗簾,心驚膽戰之餘又長舒一口氣——還好沒出事,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
從此以後,宏之就像一名緊盯顯微鏡觀察樣本的生物學家一般,開始仔細觀察起自己的家人。他發現了許多真相,洞察力也變得越來越敏銳。
這個家庭是以卓也為中心運轉的。一旦抽離針對卓也的擔心和憂慮,父母就會失去自己的人生方向,變得不知所措,更無暇顧及宏之的感受。造成這種境況的不是別人,正是弟弟柏木卓也。
宏之因此得出結論:我不能再留在這個家裡了。於是,他開始有條不紊地悄悄制訂起自己的計劃。
這並非難事。因為打架事件之後,卓也的健康狀況仍不見好轉,父母依然將全部的心思撲在他身上,無暇顧及其他。
他偷偷調整了自己填報的志願,因為報考的學校必須符合一個條件:能夠住在爺爺奶奶家走讀上學。
而直到他如願以償考上填報的高中,並且徵得爺爺奶奶同意讓自己住到他們家,父母都從未覺察到他的計劃。
為了說服父母和爺爺奶奶,宏之準備了一套說辭:“卓也身體一直不好,爸爸媽媽的負擔依然會很重。我還是個孩子,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哪天一失控,又會和卓也發生衝突。上次打卓也是我的錯,實在很難為情,我會好好反省的。再說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兩個人生活會很孤單,我正好可以去陪他們。我們是一家人嘛,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條理清晰,說服力十足。但宏之很清楚這僅僅是檯面上的說辭,因為真心話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
“不住在一起沒關係。只要心在一起就行了。”當時宏之還如此補充道。
父母哪會有跟宏之在一起的心。在宏之還懵懵懂懂的當兒,他們的心早就被卓也佔得滿滿當當。
既然如此,自己的人生就由自己來守護。
現在正是時候。之前宏之還是個小孩,跟弟弟爭奪父母的疼愛,也算挺可愛的表現。而現在,自己正步入成年,即使過去的痛楚不會自行消失,也沒必要再去爭搶些什麼了。那種冷漠的父母根本無所謂,總能應付得過來。
然而,卓也是一個大麻煩。說不定他會突然跑來攪局,臉上掛著自鳴得意的冷笑,把宏之的人生攪得一團糟。
首先明擺著的,便是經濟問題。誰知道父母已經在卓也身上花過多少錢了。醫療費有保險頂著還算好,可那些偏方和保健品並不在醫保範圍內,都是真金白銀換來的。
於是那些理應用在宏之身上的正當開銷,都堂而皇之地挪給了卓也。不,若只是金錢問題也就算了,要錢可以自己打工去掙。
就算父母一心只顧卓也,對宏之不聞不問,也沒什麼大不了。問題是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產生錯覺,認為宏之的人生也應當圍著卓也轉。
你是哥哥。
照顧一下弟弟吧。
必須保護好卓也。
卓也身體不好,你卻如此健康,你該為卓也付出更多。
開什麼玩笑!
不過,宏之也並非沒有動搖過。
“我也一直覺得對不起你,總是對你漠不關心,讓你一個人忍受孤獨。可正因如此,我們應該住在一起,每天見面。為什麼要一個人回大宮去住呢?”
聽到母親邊哭邊這樣說時,宏之也於心不忍。原來母親並沒有徹底忘記她與自己的母子親情。
但是母親的眼淚和懇求,最終未能推翻宏之離家的決心。自己之所以能橫下這條心,多虧了卓也。
因為那時他哭著說:“哥哥不在我會孤單的。是我的錯嗎?是因為我的病嗎?難道是哥哥害怕我把病傳染給他,才要離開的嗎?”
聽他這麼一說,父母哭得更傷心了。宏之沒有哭。他儘量溫和耐心地安慰弟弟,說自己只是考慮到緊張的高中學業,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我走了,媽媽就能一心一意照顧你了。”
宏之當時的心情,就像要狠狠扯開一團糾纏不清的藤蔓一般,煩躁難耐。
“卓也這麼孤單,你忍心丟下他嗎?”母親說道。
“爸爸出差或有事不在家的時候,有你在的話,媽媽跟弟弟會比較安心吧?你已經是半個大人了,就不能保護好他們嗎?”這是父親的說法。
兩人幾乎阻斷了宏之所有的退路。但宏之下定決心,一定要掙脫束縛,奪回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再犧牲自己了。我不能為此毀掉自己的未來。
他掙脫了。所幸爺爺奶奶沒災沒病,身體健康,不僅樂意和他住在一起,還在生活上給予他莫大的支援。
他會常常想起東京的家,卻從未有過回去的念頭。
一年、兩年,隨著時光飛逝,宏之漸漸冷靜下來。他偶爾會反思,世上就是有這種家庭,因某種正當理由建立起包含優先順位的家庭秩序,並自然而然地無視掉排位最低的部分,全家人還照樣能貌合神離地團結在一起。真是夠一廂情願的。
有時,宏之也會想到卓也。
卓也不可能永遠不長大,他今後又會怎樣呢?在父母之後,如果又出現了他想獨佔的事物,他會怎麼做呢?
也許這只是兒童時代特有的獨佔欲?那隨著卓也的成長,這份慾望會逐漸淡化吧。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最好找個時機確認一下。
然而,卓也突然死了。
你為什麼會死呢?宏之望著卓也的遺像,在心中發問,即使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答覆。
卓也,你為什麼要死呢?
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爸爸媽媽都認為你是自殺的,認為你既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又不適應學校的環境,對不斷給雙親添麻煩的自己感到絕望,於是選擇了死亡。
爸爸也好,媽媽也好,這下子就永遠屬於你了。
難道你想要的就是這個?
或者在不知不覺中,你已經長大了,開始擁有爸爸媽媽料想不到的追求了?也許這份追求令你備受挫折,不堪其煩惱而選擇了死亡?
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為什麼要死呢,卓也?
這時,宏之感覺到有視線正投向自己。他將目光從卓也的遺像上移開,毫無戒備地四處張望,結果與站在香案前的一位弔喪者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那是個五十來歲、小個子的圓臉男人。作為喪服的黑色西服並不合身,肩膀處擠出了褶皺。而他那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樣,似乎與守靈的氛圍不太相宜。
好像就是這個人。他正端詳著宏之的臉,眼神顯得十分驚訝。
是卓也所在學校的教師吧?那他會感到吃驚也很正常,因為幾乎沒人知道卓也還有個哥哥。
這位中年男子懷著悼念之情垂下視線,畢恭畢敬地行完禮後,便退了下去。
宏之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下。弔喪者中有很多人都跟這位男子一樣,會對自己的存在感到驚訝吧。
柏木父母身邊穿校服的那個人是誰?是他哥哥嗎?
從未聽說他還有哥哥啊?或許是表哥吧?
唸經聲中,弔喪者們接二連三地前來上香,父母則機械地對他們一一低頭行禮。父親時而牽動嘴唇,不出聲地念一句“謝謝”。是他的同事來了吧?母親只是一直彎著身子,看來光是頻頻抬頭低頭,就已經令她精疲力盡,根本無暇看對方的臉。
不到一小時的守靈接近尾聲之際,一位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少年站到香案前。
之前也曾有兩個孩子跟隨家長前來上香。由於城東三中的同學要明天才來,今晚來的估計都是卓也小學時的朋友吧。上初中後,他們都去了不同的學校,跟卓也沒有來往了。他們應該是收到訃告後特地趕來的吧。
但眼前的少年身邊並沒有陪同的家長。他是一個人來的。
宏之不經意地觀察著這位少年,一開始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他以稚拙的手法上完香後,還遲遲不肯離去,一直專心致志地仰視著卓也的遺像。
他正在向卓也提問。宏之心想。這位少年有什麼事情要問卓也。
他臉上的這副表情,一定和剛才的我一模一樣。
你為什麼要死呢,卓也?
如果少年是卓也的朋友,就一定會如此發問。
可是……
這名少年身材勻稱,似乎偏瘦一些;鼻樑高挺,下頜輪廓精緻柔和;眉清目秀,漂亮得像個女孩;鬆軟的秀髮在屋內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環形的光澤。
這種光澤被稱作“天使的光環”,孩子的頭髮都會有,是未曾受傷的美麗頭髮的明證。
少年的視線離開卓也的遺像,轉向祭壇前的親屬席。宏之的父母正耷拉著肩膀,並排坐在那裡。
他嘴唇緊閉,又似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也許他是想學著大人的模樣,儀式性地說一句表示哀悼的臺詞,卻因為害羞說不出口吧。
僅此而已嗎?
喂,你剛才要說什麼呀?宏之心中冒出的這個疑問,讓他焦躁不安起來。
沒想到在卓也的遺像前,還會出現面露如此神情的朋友。
少年也終於注意到了宏之的視線。兩人目光相接。少年眼中充滿了驚訝之色。不過,這與剛才那名男子的吃驚神色並不相同。他分明知道宏之是什麼人,或許只是在驚訝,為什麼宏之會出現在這裡。
對視的一剎那,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了。之後,少年朝著宏之深深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香案。
宏之的目光追隨著他,那瘦弱的背影很快消逝在聚集一堂的弔喪者中。
他到底是誰?
“宏之,”身旁傳來父親的低聲斥責,“別東張西望。”
宏之這才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離開了座位。他慌忙重新坐好,用一隻手抹了抹臉。這個動作也許會讓旁人覺得自己不太像高中生,而彷彿一名通達世故的疲憊中年人。
宏之確實很累。他比實際年齡老成許多。這份“老成”一直是他用來自我保護的利器。
宏之吐了口氣,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腳下。即便是卓也,也會有真心哀悼他的朋友吧。剛才那孩子就是如此。他似乎懷著很深的悲傷,因而會選擇不參加學校安排的團體弔唁,獨自前來,還向卓也發問:你為何要孤獨地死去?
儘管已經得不到回答了。
不,真的得不到嗎?
也許卓也的死並非意味著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這個念頭毫無頭緒地冒了出來,宏之不禁微微地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