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十三章《第Ⅰ部:事件》(13)

“事件?是指柏木自殺的事嗎?”

“嗯。”

“那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健一故意加強了語氣,“發現柏木的屍體確實是我倒黴,但也僅此而已。”

這時,計程車搖晃了一下,健夫那條擱在椅背上的手臂滑了下來。健一趁機離開了車門,靠回座椅上。

“媽媽可不這麼想。她擔心這會在你心裡留下傷痕,從而……”

雖然能夠大致猜到父親接下來會說什麼,健一還是介面問道:“從而?”

“擔心那件事會對你造成惡劣的影響,從而使你也想到自殺。”

明明沒什麼好害臊的,健一卻覺得自己的耳朵發燙了:“我才不會自殺呢。”怎麼連臉也發燙了。對了,是為如此胡思亂想的媽媽害臊。“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會再三考慮,處理妥當的。”

健夫同意健一的說法:“是啊。爸爸也是這麼想的。”這反應出人意料地乾脆。

健一看了看父親的側臉。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觀察他了。父母的臉每天都能看到,沒必要一本正經地觀察。

可今天看來就是有這個必要。父親的表情似乎帶有某種東西,不仔細觀察就會看漏。

“你是個規矩的孩子。”健夫繼續說,“爸爸很欣慰。即使沒跟你說過,我也一直都是這麼想的。所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的話終於轉入正題了,“其實,有件事想聽一下你的意見。”

這事是身在高崎的舅舅提起的。他是健一母親的親哥哥,在高崎市經營房地產,生意規模很大。

“你舅舅要在北輕井澤搞一家觀光小客棧。當然,不是他自己過去開,而是要另找人經營。”

健一一聽就全明白了:“爸爸,你不會是想去經營這家小客棧吧?”

一語中的。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現實嗎?”

“太不現實了!”健一提高嗓門,“怎麼能扔掉公司的工作,去做這種從沒做過的事呢?”

“也不能說毫無經驗。爸爸上大學時在食堂打過工,還下廚做過菜呢。”

在食堂打工和經營客棧完全是兩碼事。

“我也考慮到,媽媽該換換生活環境了。北輕井澤的空氣和水質都不錯,也沒有令人煩惱的人際關係。當然,不會讓媽媽幹活,她只要充分享受自然就行。爸爸來當客棧的老闆,你照樣上學。雖說要轉校,但如果現在就下定決心,抓緊辦理的話,還能趕在初三開學前,這樣對中考也沒什麼影響。”父親興致勃勃地敘述著。健一在一旁看著他的臉,不覺竟看呆了。

“爸爸,你真以為這樣好嗎?不會吧?真難以置信!”父親似乎還想說下去,健一猛地搖搖頭,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不覺得搬到那種地方去會對媽媽有什麼好處。恰恰相反,只會更加惡化!”

父親不由得一驚,怯生生地問道:“為什麼?”

“爸爸你不知道嗎?”健一感到自己臉上的肌肉正因憤怒而顫抖著,“現在也沒什麼能令媽媽煩惱的人際關係。她跟街坊鄰居一概不來往,pta的會議也不參加,只是一天到晚關在家裡。我因柏木的事情多少受了點刺激,她也根本不想去開家長會,只顧在家瞎擔心。”

明明想得好好的,理由也很充足,可就是不能流暢地解釋清楚。健一十分焦急。

“即使其他狀況不變,小客棧一開張,就會不斷有客人進進出出。讓媽媽整天被陌生人包圍,又會怎麼樣呢?爸爸你冷靜點想想啊!”

“所以說媽媽她不必幹活……”

“不是幹活不幹活的問題。畢竟是服務性行業,工作和生活之間的距離會比現在更近。前一陣子我在電視裡看到過,客棧的經營者根本不會有自己的時間。為了招呼客人,只要人醒著,就得一直幹活。爸爸,當你像這樣忙裡忙外的時候,媽媽她能只當沒看見,一個人呆呆地隔著窗戶眺望遠山嗎?這能叫改善生活環境嗎?”

健一在電視裡看到的例項,是一對辭去原有工作的小夫妻,開設小客棧實現自主創業的奮鬥記。夫妻兩人都只有三十出頭,原先是一對雙職工,後來靠著不多的退職金和銀行貸款,在清裡開起了觀光客棧。結果客棧生意興隆,人流如織,夫妻兩人也忙得不亦樂乎,每天的平均睡眠只有四小時,年中無休。

即便如此,由於經營小客棧是這對年輕夫婦的夢想,他們仍覺得這樣的生活充實而幸福。在電視鏡頭前,兩人臉上都是神采奕奕的,並異口同聲地說,這份事業體現了人生價值,值得他們為此拼搏。

然而,野田家的情況與他們完全不同。像健一的母親這樣的人,哪會願意招待客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她肯定也不希望身為家中頂樑柱的野田健夫幹這樣的活兒。

“跟媽媽說過嗎?”健一追問道,“商量過嗎?結果怎樣?”

“還沒跟她說呢。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健一注意到,計程車司機透過車內後視鏡朝後座瞥了一眼。兩人的眼神瞬間對上了。

司機的眼神似乎在說:小兄弟,你真不容易。

健一覺得臉頰又開始發燙了。真是令人無地自容。

“別跟媽媽說。如果爸爸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媽媽,那她肯定會馬上答應的。因為怕爸爸會不高興,她不管多不願意都會照單全收,可真的做起來,就會整天吵個沒完。爸爸你也知道,媽媽一直都是這樣的。”

由於著急,健一語速越來越快,情緒也越發激動,連他自己也不覺這番解釋會有多大的說服力。然而對健一而言,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現實,爸爸描繪的美好願景會像煮過頭的飯菜一般,變得一塌糊塗、不可收拾。為什麼連我都能看清的真相,爸爸反而看不到呢?

“首先,資金從哪兒來?舅舅是個生意人,不會只是出於好心才提出這個方案的,我們也要出錢的吧?”

父親吞吞吐吐地說:“那、那是自然。要成為合作經營者,當然要出資。不用擔心,爸爸有辭職補償金,房子也能賣一大筆錢。”

賣房子!健一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父親臉上卻波瀾不驚,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房子賣掉能拿七八千萬吧。那兒正好是馬路拐角,位置可好呢。”

健一沒在聽。這種如意算盤,就算打得分毫不差,他也不想聽。

“如果小客棧經營不善,甚至破產了,那該怎麼辦呢?”

“當然會經營好的。”野田健夫用十分耐心的口吻說道,彷彿是在不厭其煩地教小孩子背乘法口訣。他不知道,他的這種語氣會令健一更加焦躁不安。

“爸爸是在仔細地聽過你舅舅的介紹後才認可的。北輕井澤作為別墅區正廣受追捧,不僅掀起一股建房熱,還聚集了大批觀光遊客,今後也會有進一步發展的空間。你還是個孩子,這種事情,你舅舅和爸爸要比你懂得多。再說……”父親挺直了腰板,“萬一經營不順,你也不必操心。爸爸是技術人員,會有不少就業機會。你看報紙的吧?眼下經濟形勢一片大好,不僅是爸爸這樣的專業人才,就連剛畢業的大學生也能有好幾家公司同時找上門,搞得無從取捨。所以根本不用擔心,這不是沒有退路的豪賭。”

健一頭暈目眩,渾身發冷。這哪裡是來商量的,根本是已經決定好了的。

既然這樣,我只能使出撒手鐧了。

“如果爸爸一定要開什麼小客棧,”為了使聲音更有底氣,能切實傳達自己的決心並帶有威嚇效果,健一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可他的聲音還是在微微發顫,“你跟媽媽兩個人去好了。我留在東京。”

“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沒問題,寄宿到朋友家裡就行了。”

眼前浮現出向坂行夫的臉。這傢伙還是靠得住的。剎那間,健一的腦海中上演起這樣一幕場景:住在向坂家,早上被叔叔阿姨熱熱鬧鬧地送出門的自己;幫小昌檢查作業的自己;和行夫枕頭靠枕頭睡在一起的自己。

真不錯。這願景何止美妙。我自由了。

可野田健夫不會同意:“怎麼可能。這等於讓我們放棄做父母的責任。這叫人怎麼能放心呢?”

父親竟然真的擔心起來了,實在莫名其妙。焦躁、沮喪外加憤怒,使健一兩眼發黑。

放棄做父母的責任?你們現在不就是這樣的嗎?

“你操心什麼?我一個人留在東京不是挺好。比起不得不伺候因身在他鄉導致情況越來越糟的媽媽,那可要輕鬆得多。”

你一言我一語,如同棒球投接球練習般的對話就此戛然而止。健一投過去的球越過了父親的頭頂。父親傷心地目送著球越過攔網,飛出視野之外。

家就在前方,已然進入視野。野田家。我的家。像是從中汲取到某種力量似的,父親端正坐姿,說道:“你剛才的話說過頭了吧?你不尊重媽媽,還把她當成負擔,不覺得有失體統嗎?”

不想說“對不起”。怎麼也說不出來。因為我的話是事實。當家人向我徵求意見,並不允許我說真話的情況下,我到底該怎麼做?

下了計程車,父親付車錢時,健一轉過身背對汽車。如果再次與司機目光相接,並得到憐憫的話,自己說不定就要哭出來了。

我的家。外牆抹著洋灰,貼著淡雅的薄板牆磚。屋頂斜面呈現出優美的角度,上面蓋的不是舊陶器般的瓦片,而是色彩豐富的新瓦。屋子建成八年,說是可以賣到七八千萬,然而買房時的貸款應該尚未還清。還是說就算扣除貸款,能到手的仍有這麼多?

最近的一兩年,東京都內任何一方土地的價格都在飛速上漲。這些本來和自己毫無關聯,不過報紙雜誌、電視新聞經常會報道一些一夜暴富的地產大亨。因此,連父親都會打這種如意算盤,也並非不能理解。事實上,只要你打算賣,馬上就會有買家來搶。

這時,健一的腦袋裡突然彈出一個假設。他對現實的判斷力遠超父母的想象。

他回過頭問父親:“爸爸,舅舅說過要買我們的房子嗎?為了免去爸爸找買家的麻煩之類的。”

一瞬間,父親的臉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像是在琢磨健一這個問題的真實用意。隨即他緩緩點了點頭:“按照市場行情,現金收購。”

完了。健一絕望了。因為已經沒有退路了。這個善良沒用的野田健夫根本看不透老奸巨猾的舅舅佈下的天羅地網。

“這麼說,舅舅他也要進軍東京了。”說完這句話,健一搶在父親之前進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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