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十四章《第Ⅰ部:事件》(14)

明知會鬱悶難耐,可還是該去一次。

沒關係。對方是善解人意的柏木夫婦。只需稍稍聊上幾句柏木的往事,與他們共度一小段悲痛的時光便結束了。

可是我的腦海裡並沒有柏木的往事。

他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孩子。這是惠美子一直緘口不言的真心話。我不喜歡那孩子。老師也是人,就不能有好惡之分嗎?

來到柏木家所在的公寓前,自動門突然開啟,一個青年男子從裡頭衝了出來。他低著頭,猛地衝下臺階。眼看就要撞上了,惠美子一閃身,躲開了。

“哎,哎!”她招呼道。她覺得那人的長相很眼熟。“是柏木同學嗎?”

青年猛然止步,回頭看著惠美子。沒錯,是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記得他是個高中生。

“我是……”惠美子將掌心按在胸前,微微低下頭,“我是卓也的班主任,叫森內。葬禮上我們見過面。”

柏木宏之像受到陽光刺激似的眯起眼睛打量著惠美子。真奇怪,兩人站的位置處於建築物的陰影之下,並沒有直射的陽光。

“我是來為卓也上香的。”惠美子嘴邊浮現出微笑,“我可以進去嗎?父母在家嗎?”

宏之朝門口瞥了一眼,沒有將視線轉向惠美子,簡短地說:“爸爸不在。他今天就開始上班了。”

“哦,是啊。新的一年的工作已經開始了。”

“媽媽倒是在家……”宏之吞吞吐吐地說。惠美子憑直覺就猜出了他沒說出的後半句:她正在哭。

惠美子以沉默等待的方式,催促宏之繼續說下去。

宏之低著頭,動了動身子,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正把自己關在卓也的房間裡呢。”

惠美子想象了一下那幅場景,沉悶而又令人喪氣。

估計這孩子是跟母親吵了一架,所以說話才這麼衝吧?他們在家中經歷了一段怎樣的交鋒呢?

這個兄長在家裡一直吃不開。

森內老師是去年春天來家訪時,才知道柏木卓也有個哥哥的。和一年級的班主任交接時,也沒有任何記錄提到過這個哥哥。

惠美子會注意到哥哥的存在,純粹出於偶然。那次家訪時,她正和卓也的母親聊得起勁,電話鈴突然響了。卓也的母親跑去接電話,似乎急切地想要結束通話,像是因卓也的班主任在場而有所顧忌。儘管如此,從隻言片語裡也能聽得出,電話那頭是一位親近的家人。

當時,坐在桌子對面的卓也說:“這電話肯定是哥哥打來的。”

惠美子想:外出的孩子打電話回家,沒什麼奇怪的。她還問卓也:“卓也還有一個哥哥啊。比你大幾歲?”

“大幾歲呢?忘了。”卓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因為一直不住在一起。”

按常理推測,應該是寄宿在外面了吧。

“這麼說,哥哥是大學生?”

“不是的。是高中生。”卓也答道,閃閃發光的眼睛盯著惠美子,似乎挺來勁,“他跟家裡人合不來,離家出走了。我們家就是這樣的。”

他在等待老師的反應,像是在說:喏,瞧你的了。這分明是一種挑釁。對這樣的家庭你怎麼看?我可是問題家庭的孩子。

惠美子笑著回答:“我也有過這樣的朋友,上高中時跟父親大吵一架,鬧了脾氣就出走了,在我家住了半年,還跟我睡在一個房間裡。現在想想還挺有意思的。你哥哥也住到朋友家去了嗎?”

卓也的目光從惠美子臉上移開,依舊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他住在爺爺奶奶家。”

這時,那邊的電話打完了。功子說了聲“對不起”,匆匆回到座位上。惠美子則笑臉盈盈地繼續她的家訪。

朋友離家出走的故事是她編的。高中時代,確實有位好朋友為了“晚上最晚幾點回家”之類的小事跟父親吵架,跑到她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父親上門來接,她就回去了,沒在惠美子家住半年。這也不是無中生有,頂多算小題大做。

惠美子還為自己的臨機應變自鳴得意了一番。可後來,她想起柏木卓也當時的目光和笑容,就感到脊背發涼。那孩子聽得出那個故事是臨時編造的吧?

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惠美子自此對卓也有了這樣的印象。

柏木宏之長得和弟弟一點也不像。葬禮上,第一次看到他的學生們卻說:“雖然不知道卓也有個哥哥,可兩個人還真像啊。”這是他們想當然了吧。在惠美子眼裡,兄弟倆根本是兩種型別的人。體格不同,五官也長得不一樣。

用魚類來打比方,就像是同一種魚棲息在不同水域的結果。

惠美子上大學時參加過競技釣魚社團。儘管釣魚技術不見長進,專用術語倒學了不少。聽到淑女嘴裡蹦出一堆釣魚術語,人們都會讚歎不已。這就叫個性。

“您是森內老師吧?”

聽宏之這麼一問,惠美子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是卓也一年級時的班主任老師嗎?”

“不,我是二年級開始當他的班主任的。城東三中每年都要重新編班,班主任也會更換。常有人批評這個制度,說盡是在瞎忙乎。”

“我弟弟是個什麼樣的學生?”這問題儘管十分突兀,卻傳達出他內心的憋悶。他眼眶紅紅的,才剛哭過吧?這孩子肯定為了弟弟的事,跟母親吵過一架。

惠美子能夠想象到的各種場景,在她腦海裡此起彼伏地閃現。柏木家本就是個問題家庭。僅就兄弟二人天各一方的狀態而言,已經很不正常了。

“他是個老實的孩子。”

宏之似乎對惠美子的答案非常失望。他不想聽這種場面話,我很明白。但就我所處的位置,也只能說這些。難道你不該更瞭解他嗎?

在心底吐露真意後,惠美子變得更有耐心了。

“為了弟弟的事,你一定很難過吧?雖然不瞭解具體情況,但我知道你們兩個並沒有住在一起。”

宏之的雙肩垂了下來,這一反應比起失望,更像是疲憊造成的。“你一定很難過吧”也是句場面話,對宏之而言卻是彌足珍貴的。

因為森內確實很同情他。

“我想,現在還是不去打擾你母親為好。”

宏之又像受到陽光刺激似的眯縫起了眼睛。這孩子大概是從很暗的地方跑出來的,外面的事物對他來說都有點晃眼。

“不太清楚。或許是這樣。您特意來跑一趟,可媽媽現在……”

“是嗎?那我就不打擾了。過會兒我打電話給她吧。”

我來過了,在您家門口遇到卓也的哥哥。他說您很累,我就沒進屋去打擾您。只要事後這樣解釋,就可以交差了。反正該做的已經做到位,也不必和柏木功子一起度過尷尬難熬的時間,可謂一舉兩得。

“森內老師……”惠美子心裡轉什麼念頭,宏之自然不會知道。他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心事。“您能告訴我一點弟弟的事嗎?”

“告訴你什麼呢?”

“他在學校的情況啊。他從十一月開始就不去上學,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我爸媽從沒和我提過具體的情況,估計連他們都不瞭解。”

他用上了不太正式的稱呼,卻將話題引向深入。這孩子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惑,正在拼命尋找談話的物件。

對於這樣的孩子,怎麼忍心冷冰冰地拒絕呢。身為教育工作者,和他交換一下見解也是應該的。再說,自己也被勾起了幾分興趣。

“嗯,好。”惠美子爽快地答道,“老實說,我也想聽你談談卓也……雖然這麼說早就無濟於事了。如果能夠多瞭解他一點,或許就能防患於未然。”

惠美子提出去某個地方坐下慢慢談,宏之立刻點了點頭。這模樣,比他的弟弟更像個孩子。可正因為這份不成熟,才討人喜歡。

他們來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宏之沉默了一路,和之前判若兩人。當惠美子幫忙點完單後,他便開啟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自小與弟弟的關係;自己離開父母,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訊時的震驚;去年暑假最後一次與弟弟見面時的交流等等。宏之說個沒完,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了。

在此之前,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在此之前,也從未有任何人願意聽他訴說。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便更覺得宏之既可憐又可愛了。

我是一名教師,是教育工作者。這樣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呵護嗎?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類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歸於一類。他們的共同點在於:極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這才是正常的。

在聽宏之敘述的過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畫像在逐漸成形——說“確信”或許更合適。因為這幅畫像早已成形,只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視罷了。她無法直面自己對卓也的感情和看法。為什麼?因為我是老師,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現在終於可以面對了。可以用一顆自然的心直面柏木卓也了。

在拒絕上學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學生,本分又老實,剛才宏之的描述並無虛言。

但不知為何,他也是個令惠美子頭痛不已的學生。

這孩子不喜歡我。惠美子當上他的班主任後,馬上有了這樣的感覺,同時還覺得:這孩子瞧不起我。

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老師模樣,你懂什麼?

柏木卓也不是用語言,而是用眼神和表情,以及他在學校的所作所為,確實地向惠美子發出了這樣的資訊。

他與大出俊次一夥發生暴力衝突並開始曠課後,惠美子心中一片蒼白。對於剛開始教師生涯的自己,這起事件是個嚴峻的考驗。第一次當上班主任,班裡就出現不來上學的學生,這實在令人尷尬。

同時,惠美子還十分惱火。柏木卓也不僅瞧不起自己,還要拖累自己。她認為,這無論對於森內惠美子這個人,還是對於一個選擇教師作為職業的年輕女性,都是一種挑釁。

但惠美子不會隨意表現出她的不滿。因為她認為,自己若顯得焦慮、困惑或者無所適從,就會正中柏木卓也的下懷。

惠美子關心的僅僅是正確的應對、正確的舉措。

因此她與津崎校長、高木主任一起,不厭其煩地對柏木家進行家訪,頻繁地與卓也溝通,耐心地做思想工作,並總是顯露出和藹可親、善解人意的姿態。

但柏木卓也一直對這樣的惠美子嗤之以鼻。惠美子能夠聽到卓也的心聲:你懂什麼呀?她也會在心裡回敬他: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選擇教師這條人生道路的惠美子,當然是心懷抱負的。這一選擇寄託著她的理想,她也願意為之付出努力。如果卓也只是像周圍人擔心的那樣,因為學習困難、人際關係或是受到欺凌而苦惱,那麼她就會嘗試各種方法,去靠近那顆受傷的心,給他安慰和鼓勵,幫助他渡過難關。這才是惠美子嚮往的教師工作。

柏木卓也的情況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柏木卓也是個反叛者。現在的他身處學校,就會去反叛教育體制;如果他順利長大成人,也許會對社會制度咬牙切齒。

這種反叛極度荒唐又毫無意義。這對卓也自己無益,還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但卓也本人卻能從這些麻煩中找到某種意義,所以讓人難以對付。

惠美子看得很透。

只要是一個具備常識的普通人,其實都能看得透。津崎校長和高木主任也都心知肚明,可誰都不說出來。這兩位老練的前輩也跟惠美子一樣,只是以年長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姿態,耐心地與柏木卓也保持接觸。

自殺是柏木卓也的撒手鐧。他的反叛行為屢屢碰壁,讓他想到了這種非常手段。

由於他的這一行為,我們——卓也反叛的所有物件——確實受到了沉重的打擊。自己班上的學生自殺,給惠美子的教師生涯留下一個無法抹去的汙點,一點永遠存留白璧之上的微瑕。

柏木卓也死後第二天的臨時家長會,惠美子並沒有出席。她一想到自己赴會後受眾多家長斥責、詰問的窘相,就怎麼也無法忍受。

她也知道一旦缺席,便會被指責逃避現實,沒盡到班主任的責任。然而兩相比較,她仍覺得不出席為好。這原本就不公平,不是嗎?我惠美子並未做錯任何事,為何要因柏木卓也之死備受指責呢?

我受了太大的刺激,無法保持平靜。那天,惠美子聲淚俱下地向校長哭訴後,將自己關在了家裡。

這一次等於是惠美子認輸了。後來聽說,那天的家長會上,津崎校長一個勁兒地低頭道歉。高木主任也受到了傷害。

不過卓也的撒手鐧只能用一次。人死了不能復活,活著的人卻能夠治好創傷,掩蓋汙點。只要度過這一危機,這一切將成為自己寶貴的經驗教訓和精神食糧。

值得慶幸的是,卓也的父母並沒有責怪學校。他們也沒有全面地瞭解自己的兒子,卻並沒有將這筆賬轉到學校和不良團伙的頭上。

他們都是善良純樸的人。可善良本身就是一種罪過。正因他們如此善良,柏木卓也才會在進入學校這一“體制”前,就在名為家庭的“體制”內為所欲為。

而最大的犧牲者,就是眼前這位垂著腦袋、異常投入地訴說著的哥哥。仔細想來,兄弟姐妹間的親情關係,其實也是一種體制,是包含在家庭體制內的獨立小社會,卓也一直在其中肆意胡鬧。而既繼承了雙親善良之心,又是個普通人的哥哥宏之,根本無法與卓也的破壞力抗衡,因而備受打擊與煎熬。

他唯一聰明的地方在於,察覺到自己的弱勢後,他主動逃走了。

說不定正是哥哥的退出使卓也感到十分懊惱,才決定用上極端手段。卓也原本想把哥哥當作犧牲品,將他的人生徹底摧毀,在進入社會這一更大的“體制”前,進一步錘鍊自己的破壞力。誰知,他竟然逃走了。

我要用自殺給哥哥最後一擊。將我的死歸咎於哥哥,就能為他打上終生不會消失的烙印。

聽柏木功子說,卓也會寫日記,卻一頁都沒有留下。在惠美子看來,這也是卓也的惡毒心計的一部分。如果這些記錄得以保留,那麼被懷疑負有責任的人們就能借此找到抗辯的託辭。倘若僅留有種種引人猜測的疑點,而沒有任何實實在在的證物,人們便只能沒頭沒腦地胡亂猜想,陷入極度煩惱的無盡深淵。

眼前的宏之,不就提出過“想了解卓也”的請求嗎?他在敞開心扉、吐露苦衷的同時,仍會深陷於痛苦的自責之中。

惠美子決定耐心傾聽,讓宏之倒光肚子裡所有的苦水,再來好好安慰他:你什麼都沒做錯,你沒有任何罪過,你弟弟身上發生的一切確實很不幸、很悲慘,但都不是因你而造成的。

在關注宏之的同時,惠美子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早已義憤填膺。

學生時代的森內惠美子一直是個優等生,對學校這個小社會具有非凡的適應力。這種適應力絕非與生俱來,優等生的形象也不是在無所用心的狀態下自然形成的。她一直非常努力,動過不少腦筋,青春期的煩惱也要比別人多得多。對惠美子而言,青春期彷彿還在昨天,每個細節都是如此鮮明,並不是什麼蒙著甜美薄霧的美好回憶。

學校就是社會,只有積極融入、主動適應的人才能生存,對那些放棄努力的孩子,絕沒有包容的義務。這是理所當然的現實,可很多學生和家長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惠美子和她的父母早早地認清了這一本質,這令她頗以為傲。

惠美子認為,在這一方面,柏木卓也與大出俊次的不良團伙在本質上是同類。他們在給社會增添負擔的同時,還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在張揚個性、追求自由。

對這種人哪裡還有教育的必要?為什麼不乾脆放棄他們?

如今的教育最缺失的,不就是這種基於現實的認知嗎?

所以惠美子選擇了教育事業,作為自己獻身追求的人生道路。

既然學校是社會,就一定有不合理之處,既會有功能不全的地方,也會有運轉不靈的時候。然而,如果教育工作者因此放棄改變現狀的努力,這個國家也就完了。

教育工作是美好的,因為可以得到美好的結果,但也並非一開始就如此美好。

即使是津崎校長和高木主任,以他們的本意而言,肯定也是這麼認為的。只是經過漫長年月的壓抑,他們早就無法區分什麼才是自己真正的本意了。

幾乎所有的教師都是這樣。

當然,惠美子是個按常理思考的人,不會直截了當地挑明這一切。闡明事實便意味著“過激”,不如緘口不言。這就是所謂的“正確”,一種完全浸染整個社會的虛偽頑疾。

行啊,我懂。那就好好制定戰略,迎接挑戰吧?

惠美子是勇往直前的。她的心中充滿了正義感,充滿了理想。

優等生就該是這樣。

如果她毫不隱晦地向津崎校長和高木主任傾訴本意,也許會受到強烈的反駁吧。

我的意志得不到認同。既然如此,那就沒有傾訴的必要了。

你是正確的,可正確不能代表一切——這樣的意見傳不進惠美子的耳朵。在她看來,正是這種虛偽扭曲了學校的本質。

眼下,惠美子正以慈母般的眼神注視著柏木宏之。她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個可以用溫暖的話語安撫他的時刻。惠美子想對他說:你的痛苦結束了,你已經自由了,你不必自責,那不是你的責任。

柏木卓也之死還未了結。如果按惠美子的認知,將他的死視作一種挑戰,那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惠美子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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