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六日,從午後開始又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雪。天空陰沉沉的,但遠處仍微微發亮,看來不會像聖誕夜那樣下大雪。打傘的行人很少。輕飄漫舞的雪花裝點著行人的頭髮,落在孩子們的掌心,在人間感受片刻的溫暖後,便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城東第三中學西側相隔四個街區的兒童公園門口,一位少女正仰望著空中飄揚的細雪。她身穿棕色連帽粗呢大衣,領口處露出白色的高領毛衣。及肩的頭髮紮成兩股,或許是髮質太硬的緣故,垂在腦後的髮辮彷彿木雕的少女人偶,俏皮地從耳朵背後翹了出來。
天氣十分寒冷。少女跺著她那雙穿著運動鞋的腳,用藏在口袋裡的雙手隔著大衣摩擦自己的身體。
雪片停在少女暗紅色的鼻尖上。
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已經過了五分鐘。公園裡空無一人。原本還擔心下雪天裡來公園玩的孩子會比平時多,現在可以稍稍放心了。可這樣磨磨蹭蹭的,還是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被人看見了可就不妙了。
當然是不被人看到的好。
可是,要想絕對不被人發現,也不太可能。
只要在投進郵筒時不被人發現就可以了。
公園附近有個公交車站,是石川三丁目站,開往東京電車站八重洲出入口的都營公交會停靠於此。
從這兒一直坐到終點站,將信投入東京站附近的郵局。連郵票都貼好了。明明是很簡單的任務,可為何事到臨頭,又不準時前來了呢?就因為這樣,才會被人罵作“拖拉鬼”和“糊塗蛋”。
心裡的話語,在體內激起回聲:拖拉鬼,糊塗蛋。
還有一句:醜八怪。
這些詞句一直都在。就算什麼都不說,也會發出嗡嗡的回聲。
少女的視線落在腳背。北風呼嘯著將雪花刮到臉上。她伸手提起背後的大衣兜帽,嚴嚴實實地套在頭上。
她討厭冬天。室外的低溫下,滿臉疙疙瘩瘩的粉刺會發紅,愈發惹眼了。冬天空氣乾燥,臉上未被粉刺覆蓋的面板會毛糙起皮,留下點點白斑。媽媽說,這是因為自己把粉刺藥膏塗在了沒長粉刺的面板上。可這些部位今後一定也會長出粉刺來,所以必須塗藥。
“樹理,對不起,對不起啊。”
聽到有人大聲喊自己的名字,少女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淺井松子正從馬路對面一路小跑而來,身上穿著件中年婦女風格的棉大衣。
“公交車開走了嗎?”松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拽住了樹理的胳膊。樹理蜷縮在心底的注意力,被粗暴地拖回現實世界。
“還沒。”
“啊,還好,還好。”松子誇張地表達出內心的喜悅,嘴裡冒出一大團白氣。她手忙腳亂地拍打著棉大衣,抖落身上的雪片。“這種天氣,公交車也來得遲吧。”
三宅樹理透過漫天飛舞的細雪朝遠處張望,一輛佈置著新年裝飾的汽車從左往右開了過去。今天是年後的第一個星期五,路上車輛很少。回家探親或外出度假的人們已經回來了,各個公司明天起就要正式上班了。
各學校明天都要舉行開學典禮,沉悶無聊的每一天又要開始了。
正因如此,我們才要這麼做,使沉悶無聊的日子有幾分轉變。
“公交車來了。”松子用傻里傻氣的歡快聲調說道。跟樹理不一樣,她的眼睛很尖。“是一百六十日元吧。”說著,松子像幼兒園的小孩似的,從錢包裡倒出硬幣數了數。樹理在一旁看著,心裡氣不打一處來。
跟松子在一起時,她總是這樣。對於這個呆頭呆腦,總愛不分場合高聲傻笑,對無聊的事物興趣盎然的松子,樹理沒有半點好感,甚至可以說非常討厭。
儘管如此,樹理仍然總是和她在一起。
公交車很空,只有正中間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著兩三個大人。樹理上車後直奔最後一排座位,松子緊跟其後,一屁股坐在她身旁。
“哈哈,能坐上座位,真不錯啊。”
有什麼好高興的?樹理看著松子的側臉。豈止不可思議,簡直無法忍受。我們是為了什麼才去東京站的?已經把目的忘得一乾二淨了吧?看她那傻乎乎的高興勁兒,像是兩人約好一起去看電影似的。
“樹理,你帶來了吧?”彷彿聽到了樹理的心聲——雖說對這個遲鈍的朋友而言,這幾乎不可能——松子壓低聲音問道。樹理又感到不耐煩了。怎麼可能不帶來呢?
“帶著呢。”
“放哪兒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現在不能拿出來。”樹理板起臉,對她怒目而視。松子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說了聲“哦,倒也是”,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傢伙該不會是個傻瓜吧?不,我早知道她是個傻瓜。約她一起來的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早知如此,應該一個人來。樹理後悔了。真不該屈服於恐懼,將一切都告訴松子。
樹理轉動眼珠,悄悄打量著身邊的松子。只見她雙手放在膝蓋上,老老實實地坐著。鼓脹的棉大衣讓她看上去很胖。不過,她的面板很好,臉上不要說粉刺,連個雀斑都沒有。頭髮略帶棕色,並且相當柔順,即使只剪了個簡單的短髮,僅看髮型還是相當漂亮的。
樹理十分羨慕,甚至連做夢都想要這樣的頭髮。
作為一種終極選擇,她還真的考慮過。有好幾次晚上失眠,她躺在床上認真地思考這件事,越想越睡不著。如果,這一臉煩人的青春痘能夠治癒,這一頭硬邦邦的黑髮能變成柔軟的棕發,作為交換條件,你願意成為滿身肥肉的胖丫頭嗎?
也就是說,和松子調換一下也無所謂嗎?由於太胖,沒法穿適合青少年的服裝,只能在面向主婦的服裝店購物,有時還要穿媽媽穿過的衣服。
總是一副俗不可耐的中年婦女裝扮的松子;上體育課時,隔著運動服也能明顯看出分成三段的小肚子的松子;跑起步來腿上的肉直晃盪的松子;即使校服是定做的,隆起的贅肉也會將百褶裙的褶皺全部撐開的松子;下巴的贅肉肥滿圓潤,看起來像是沒有脖子的松子。
如果臉上難看的粉刺全部消失,如果髮質變得柔順,從此擺脫去高階理髮店都沒法理出漂亮髮型,讓理髮師背過臉偷笑的尷尬,就算讓我變成松子這副模樣也無所謂。只要減肥不就行了?松子那麼胖,是因為她不肯花心思減肥。把肥胖歸咎於體質,完全是在找藉口。
“樹理,”松子注視著樹理的臉,“你的眼圈紅紅的哦。”
我怎麼冒出眼淚了?樹理慌忙用手去擦。
“不行啊,樹理。你不是戴著隱形眼鏡嗎?這麼擦會弄傷眼睛的。”
松子就愛瞎操心。樹理一聲不吭地將目光轉向車窗外。少說兩句,讓人家安靜一會兒,好不好?可松子並不知道她的想法。松子伸出胖乎乎的手,緊緊握住樹理的手。
“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你不用擔心,你做的事情是正當的,什麼也不用怕。”
正當的事情。樹理讓自己的手留在松子汗涔涔的胖手掌裡,心中展開思考。對啊,我是為了糾正不正當的狀況才這麼做的。她在腦海中不停地咀嚼這一想法,然後吞入胃中,消化,再消化。事到如今,絕不能在最後關頭打退堂鼓。
和兩人一起坐到終點站的,只有一對在日本橋上車的母女。這對拎著許多購物紙袋的母女下車後,樹理和松子也下了車。
小雪不知何時停止了。位於東京站八重洲出入口的公交站空無一人,只有強烈的北風在盡情地旋轉著、呼嘯著。
“看,那兒有個郵筒!”松子指著公交站邊的一個角落說道。人行道與公交站的邊界處,有個四方形的郵筒,背朝兩人佇立著。
可是,這個郵筒離斑馬線很近,行人過馬路去東京站,都會路過這裡。
“找個沒人的地方吧。”說完,樹理率先邁開腳步。
松子急忙跟了上去:“為什麼呀?”
“不想被人看見。”
“這裡不就很好嗎?”
當樹理提出蓋上當地郵戳會比較麻煩的時候,松子便建議坐公交去東京站投遞。但從松子現在的言行來看,她是覺得只要郵戳不同就行了?不過她畢竟沒那麼細心。
“好冷啊。”北風撲面而來,臉頰被吹得通紅的松子嘟囔道。
明明裹著厚厚一層脂肪,居然還會冷?樹理想挖苦她幾句,最終還是忍住了。
從東京站前往銀座,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越靠近銀座,燈光越亮,活力越足,整體氛圍也越繁華。公交站那兒的商務樓仍然門窗緊閉,這裡的百貨商場周圍倒充滿了過節的氣氛,生機盎然。
情人愛侶、全家老小。大家滿面喜悅,似乎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而且,每一個都很漂亮。
像我這樣滿臉粉刺的,一個也沒有。
像松子那樣肥胖醜陋的,同樣一個也沒有。
擦肩而過的人們,都會好奇地回頭看看這兩個與街景格格不入的初中生。至少,在樹理的眼裡就是如此。即使知道自己不可能進入他們的視野,樹理卻仍然能聽到他們心中的聲音。
有一個差不多和樹理同年的女孩在母親的帶領下,從兩人眼前橫穿而過,母親的大衣袖子碰到了樹理的衣服。她正專心和女兒聊天,並沒有發覺,女兒卻注意到了,並朝樹理看了一眼。那一瞬間,女孩的眼中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還夾帶著另一種感情,但立刻就消失了。
樹理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心中怒不可遏。
吃驚倒也罷了。那種同情和放心的神色又是怎麼回事?簡直不可饒恕。
那人怎麼一臉粉刺?好可憐。幸好我的臉沒變成那樣。
“樹理,我們到底要走到哪裡?”松子拉住樹理的袖子,“剛才那兒也有個郵筒,已經走過了……”
只管低頭走路,沒注意到。
“別叫我的名字!”樹理短促而尖厲地喝令道。
“啊?”
“要你別叫我的名字!”
松子縮回了手,不明就裡地說了聲:“哦,對不起。”她終於知道退縮了。
郵筒有的是,馬路邊、大樓前,到處都有。可每個跟前都有人。而且越靠近銀座的中心地段,行人車輛也就越多。
樹理猛然站定身軀,隨後轉了個身,差點跟身後垂頭喪氣的松子撞了個滿懷。
“怎麼了?”
“回去。”
“回哪裡去?”
“公交車站。”
松子問是不是投到剛才那個郵筒,樹理給了肯定的答覆。本以為松子還會反問原因,可她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跟了上去。也許她知道樹理心情很差,正犯愁如何是好呢。
樹理真想哭。想號啕大哭。眼眶肯定又紅了。
即使只是隨便走走,那段痛苦的記憶也會泛上心頭。
那種下流的笑聲又在耳邊響起了。
哇,大家來看,這張臉怎麼這樣啊。
真噁心。喂,你沒得什麼髒病吧?
那三個人嘲笑謾罵著,緊跟在樹理身後。那時樹理一個人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有大人跟他們擦肩而過,全都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
樹理抿緊嘴唇,咬緊牙關,低頭繼續前行。這樣就什麼也聽不見了。這些傢伙不能理睬,當他們不存在就行。
這時,她的後背被人猛地踹了一腳。
樹理向前栽倒,臉蹭到了柏油路面上。
那三人高聲歡呼著,走近倒在地上的樹理。其中一人還踢了踢樹理的肩膀,剛要爬起身子的樹理又跌倒在地,嘴唇也破了。
“裝什麼酷啊,你這個醜八怪。”
樹理仰起臉,朝說話的那個人看去。只見大出俊次興高采烈,一臉壞笑。
“醜八怪去死吧。”隨著一聲辱罵,一隻書包砸到樹理的腦袋上,那是她自己的書包,“病菌!看什麼看?噁心不噁心呀?”
大出俊次抬起腳,正要迎面踢向樹理的臉。樹理立刻向一旁躲開,雙手撐住地面。這時,有人揪起她的校服衣領,將她拉了個仰面朝天。不是井口就是橋田。
“不是跟你說別看我嘛!醜八怪!”
大出俊次的鞋底出現在眼前。
樹理的臉被他踩在腳底,鼻樑骨咯吱作響。疼痛與恐懼差點讓她暈了過去。“哇——”的起鬨聲無情地從高處砸落……
走在銀座的大街上,三宅樹理猛地停下身,一下子睜開雙眼。她回到了現實世界。回憶消失了。有血有肉、銘刻在心的痛苦回憶。
只有憤怒才能消除這種回憶。
“樹理。”松子又喊了一聲,怕再次捱罵,連忙退後一步。
樹理又走了起來。沒有任何解釋。
結果,她們再次來到最早看見的、位於公交站附近的郵筒前。郵筒的投遞口貼著黃色的卡片。在互寄賀年卡的日子裡,這個熟悉的標記都會出現。右邊是一般信件的投遞口,左邊則是賀年卡的投遞口。
“都是寄的快信吧?”看到三封信的信封后,松子問道。樹理正是如此準備的,光買郵票就花了她不少零花錢。
“投哪個口才好呢?”
右邊的投遞口僅限於一般信件。眼下這個時期,快信業務是不是非得到視窗去辦理呢?
“右邊那個就行。”
樹理將三個信封全部塞進了郵筒。
咔嚓。郵筒裡發出乾巴巴的聲音。
只用了一秒鐘。沒有重新考慮,也沒有猶豫不決。
松子替樹理感嘆:“太好了,樹理。”
剎那間,一個憤怒的聲音從樹理心底冒了出來,好似呼嘯的北風,狂暴地搖晃著樹理的身體。這個十四歲少女的細瘦身軀陡然充滿了憤怒的力量,一觸即發。
好什麼好?不好!一點也不好!你為什麼就不明白呢?
我根本不想到這兒來,不想體會那種感受。我是被迫這麼做的。
樹理早就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了,所以才寫了信。原以為這麼一來,就能將憤怒全都密封到信封裡。可為什麼信封已經落到郵筒底部了,憤怒卻仍然留在自己的心裡呢?
樹理開了口,用一種乾澀而疲憊至極的聲音說:“嗯,我們回去吧。”
“參考書找到了嗎?”母親問道。
樹理一下子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她從晚餐的盤子上抬起頭,看著餐桌對面的母親。一口飯剛剛送進嘴裡,母親只好咬著筷子呆呆地回望樹理。
“去過了吧?圖書中心。”
對了,白天出門時,媽媽問我去哪兒,我撒了個謊,說是跟松子一起去八重洲圖書中心買參考書,因為附近的書店裡沒有想要的書。
“嗯,去過了,不過沒有買。”
“沒有要買的書嗎?”
“太多了,挑花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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