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出的信,他們都收到了嗎?會認真對待嗎?
三宅樹理坐在自己房間裡的桌子跟前,拿小圓鏡照著自己的臉。太陽落山,天空脫去黃昏的暗紅,桌上的檯燈成了室內唯一的光源。
可是,不論她怎樣熱切地觀察小圓鏡,都看不到戲劇性的美麗變化。所以說鏡子是個討厭的玩意兒。但現在的她只能看看自己的臉,因為沒有共同保守秘密、共同分享煩惱的朋友。
淺井松子算不上朋友。對於樹理想做的事情及其意義,她裝作完全理解,實際上卻一無所知。松子只是心地善良罷了,僅此而已。
今天的開學典禮上,校長什麼也沒說。或許那時舉報信還沒送到吧。即使是快信,昨天下午寄出的信件也要到今天下午才能送到。
這樣的話,現在……
寫給校長的信是寄到學校去的,因為不知道校長家的地址,這樣一來就不可能送不到了。
另外兩個人又怎樣了呢?
那個見了就來氣的藤野涼子。
還有最、最、最討厭的森內老師。
她們讀了舉報信後,會是一副怎樣的表情呢?藤野涼子會馬上跟她父親商量嗎?森內老師會給校長打電話嗎?
森內老師的話,也可能在收到寄給她的那封之前,就先從校長那裡得知舉報信的事。這樣一來,今晚回家看到她自己的信時,她就不會太大驚小怪了吧。
這倒有點遺憾。我原本想把她嚇趴下的。唉,給校長的信晚一天寄就好了。
森內老師住在江戶川區,過著獨身生活。放暑假時,有女同學到她家裡去玩過,還嚷嚷著“好精緻的公寓啊”“陽臺上還種著花草呀”之類的話,瘋瘋癲癲的,簡直有病。
森內那模樣,有什麼好羨慕的?你們都被她的外表矇蔽了。怎麼就不明白呢?
難道,一個人的外表就那麼重要嗎?
森內老師,我要你臉色慘白,手忙腳亂,暈頭轉向。我要你費盡心力,把那三個傢伙從學校裡趕出去。如果不這麼做,那你就等著瞧吧。我還有更厲害的手段呢。
三宅樹理注視著小圓鏡中的自己,思緒萬千。她並不擔心校方可能會著手尋找匿名信舉報人。這對現在的她來說,還不那麼迫切。
江戶川芙拉爾小區。
森內惠美子大學畢業後,進入城東第三中學成為教師,便即刻搬入了這裡。她的老家在杉並區,從那裡到學校上班並不算遠,不過她早就打算趁就業的機會自立門戶了。
即使並非大型房地產商開發的專案,這個小區也是有著六十戶規模的公寓住宅群。包括惠美子在內的租戶僅有幾戶,絕大部分的住戶都把房子買了下來。雖然這裡的住戶以有孩子的小家庭為主,時常比較吵鬧,但從安全形度考慮,比那些純租賃性質的公寓要讓人放心得多。惠美子對這裡的住宅十分中意。
一月七日星期一,晚上七點四十分,惠美子回到家,推開入口處厚重的大門進入樓道。她走到成排的信箱前看了看,從投遞口便夠得到晚報的,只有自己的信箱。
除了晚報,還有幾張晚到的賀年卡和一封郵寄廣告。惠美子把郵箱裡的東西統統抱在胸前,朝電梯走去。下行的電梯中走出面熟的鄰居,相互道聲“晚上好”後,惠美子獨自一人走進了電梯。她的房間是四樓的四〇三室。
走出電梯,腳上五厘米高的高跟鞋在走廊地面敲出一連串“咯咯咯”的清脆響聲。她掏出鑰匙開啟房門。我回來了,我的家。
有個人在屏息靜氣地傾聽森內惠美子的動靜,腳步聲、開門聲,還有隨後降臨的靜寂。那人住在隔壁的四〇二。
垣內美奈繪的生日是一月十五日。因此,每到一月她總會心情鬱悶。因為無論願不願意,她總會在這時想起自己的年齡。
不,也不是每年都鬱悶。這種狀況是從兩年前,也就是丈夫陷入婚外戀的時候開始的。
從那時起,一直持續至今,已經有兩年一個月又二十八天了。
垣內典史是一家總部設在大阪的一流證券公司的職員,受益於數年前開始景氣的經濟形勢,近幾年的收入直線上升。當然,丈夫不會用“數年前”這種模糊的表達方式,而會明確地說“自廣場協議[17]以來”。即便身在家中,優秀的證券業務員說話也會準確又明快。
同理,他說起“我要離婚”時,也同樣言之鑿鑿,既不會難以啟齒,也不會扭捏遲疑,連說話的語調也和分析投資效率時一模一樣。
“我們的婚姻這樁買賣失敗了。考慮一下別的途徑吧。”他是這樣提出離婚要求的,在美奈繪的理解中,像是在談論一樁投資專案。
垣內典史將自己的部分人生投資到美奈繪這個女人身上,結果卻沒有得到他預期的回報。所以他要換隻股票。理所當然,簡單明瞭。
至於被換掉的一方承受的傷痛,並不在他考慮的範疇。
兩年一個月又二十八天,美奈繪的年齡也增長了相同的數字。兩年一個月又二十八天之前,她發現丈夫有了外遇,追問之下,丈夫說:“你既然知道了,那正是個好機會。”隨即乾淨利落地提出了離婚要求。
而度過下一個生日時,美奈繪就要三十一歲了。她將在丈夫提出離婚並有婚外情——比兩年一個月又二十八天還要早上半年的時候就有了——的處境下迎來人生中的三十一歲。
美奈繪問過丈夫:“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比我小几歲?”
“二十八歲。”丈夫回答。她是一名室內設計師,原本是丈夫的顧客。
外出就職、生活獨立、經濟富裕的女人。就是這樣的女人奪走了我的丈夫。
美奈繪沒有答應離婚,於是丈夫離家出走,離開了這套以他的名義貸款購置的公寓。
“這套房子歸你,算是精神補償。只要你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馬上就去辦過戶手續。”丈夫臨走時扔下了這句話。那是兩年前新年過後的一天,他說明天就要上班了,有東京證券的開盤儀式。
“希望在新的一年開始之際,做個了斷。”
之後,他便與情人一起開始了新生活,把美奈繪孤零零地留在這所空蕩蕩的房子裡,直至今日。
美奈繪並不打算答應離婚。怎麼可能答應!把別人對我的侮辱和輕蔑照單全收?我美奈繪還沒傻到這般地步。丈夫也太小看我了。當著丈夫的面,她也這麼說過。
然而,丈夫典史就像面對著一個因投資風險過高而躊躇不前的顧客,臉上露出遺憾啊的表情,說道:“我很現實,也沒有蔑視你。我們的婚姻投資失敗了、破產了,需要解除合約,僅此而已。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美奈繪知道丈夫是有能力的,他的收入後來又提高了。由於績效顯著,他在公司裡相當吃得開。現在的他已不是個普通的證券推銷員,還有了個“金融規劃師”的頭銜,錢多得用不完。因此讓出一兩套這樣的小戶型公寓,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痛癢。他每個月還寄給美奈繪為數不少的生活費。每次估摸錢已到賬時,他都會打電話來。
“你總不能老是這樣,差不多就行了吧?要是一直僵下去,我也不得不採取強硬手段了。”
“什麼強硬手段?”
“上法院。”
“行啊,請便。有本事你就去。搞外遇的丈夫拋棄妻子,法院會認可嗎?”
“你可當真?最近的觀念可不比過往。婚姻破裂後,有責配偶方提出離婚的情況,法院自會受理。還有,你真以為婚姻失敗的責任都在我?你有沒有自我反省過?”
“我又沒做錯什麼!”
“那就沒法說下去了,扯來扯去沒個完了。不過我可提醒你,只要打起官司,就別指望我再匯錢給你。你的生活有保障嗎?”
說得很對。即使是現在,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
如今丈夫和情人一定過著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美奈繪不知道他們住在哪兒,因為典史像躲避危險的病菌一樣躲著美奈繪。他更換過工作地點,美奈繪到他原先工作的地方打聽,沒人願意給她線索,明顯是有過封口令的。為什麼大家都幫著丈夫?為什麼?為什麼?
新的一年,丈夫與過去一刀兩斷,開始嶄新的人生,美奈繪不過是他拋棄的舊傢俱罷了。
“如果要比耐性,一直耗下去,我也無所謂。她說過不在乎是否登記結婚,反正不影響生活和工作。無端耗費時間,錯過人生重啟的最佳時機,只會對你越來越不利。”丈夫說完就結束通話了電話。每次都是這樣。
美奈繪的老家比較遠,父親總是生病,母親的精力全都用來照顧父親了。美奈繪不想讓父母為自己操心,從未向他們提過丈夫有外遇的事。假期時,她會用海外旅行作藉口,不回老家。遇到做法事之類不得不露面的狀況,美奈繪會獨自前往。結果,父母從未有過懷疑。
“典史他一定很忙。”
身居不起眼的小地方,在名不見經傳的公司工作的父親,為可以在一流證券公司大展身手的女婿感到自豪。而老是說父親牢騷話的母親,也為能夠抓住好男人的女兒感到驕傲。女兒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卻能釣到這麼個金龜婿,還是有一手的。
因此出了當下的狀況,美奈繪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被人甩了”這樣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也沒必要說,忍著就行。只要一個人默默忍耐,就沒人會知道。就當丈夫工作忙,隔三岔五出差外派,很少回家,不就行了嗎?事實上,在婚姻出現危機之前,典史確實一直很忙,幾乎每天都要到深更半夜才回家,休息日也基本不在家。
獨自一人也有好處,那就是隻要騙過自己,就完事兒了。
但是,從某個時候起,情況發生了變化。
隔壁的女人——森內惠美子是兩年前的三月搬來的。自她過來打招呼那時起,就讓人特別看不順眼。不過大學剛畢業的小姑娘,卻一副英姿颯爽、充滿自信的模樣,彷彿世間萬物都會圍著她轉,她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再加上人長得美,打扮也很得體,只要看上一眼,就覺得來氣。
當時,丈夫剛出走了一個多月,美奈繪沒心思多琢磨隔壁新搬來的女人。管她呢,看不順眼就不看。美奈繪很快把她忘了。公寓房的優點之一就在於,左鄰右舍沒必要多交際。
隔壁的女人威脅到美奈繪的生存權,還是在去年九月。具體的日子不記得了,反正是個星期天。那天午後,典史突然回來了。自他離家出走後,這還是頭一回。
他說是回來拿一些舊資料的,本以為在公司,卻怎麼也找不到,覺得應該在家。聽他的口氣,那些資料好像十分重要。
丈夫的房間裡,他用過的櫥櫃全部保持著原樣,他隨便何時回來,都馬上能夠使用。典史明明注意到了這一點,卻故意不動聲色,像警察入室搜查似的亂翻一通。美奈繪向他搭話他也愛理不理,為他煮了咖啡他也不喝。
日積月累的鬱悶和憤怒,在忍無可忍之下,終於爆發出來。美奈繪跟在丈夫身後,向他噴出一串尖刻刁難的話語。可丈夫毫無反應,只顧找他的東西。他明顯地無視了美奈繪,而這無疑是在火上澆油。
美奈繪抓起手邊的物品,朝走動中的丈夫扔去,雖然沒有扔中,但看到丈夫瞪得溜圓的眼睛,她心裡舒暢得很,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太對勁。於是她繼續扔,丈夫則從一個房間逃到另一個房間。
“你是不是瘋了?”扔下這句話,丈夫準備離開。美奈繪追上去,在丈夫開啟房門的瞬間揪住他。她使出渾身的力氣,想把丈夫拖回房間。整個過程中,她都在高聲哭喊。丈夫推開美奈繪,衝到外面的走廊想馬上逃離,拖著他的美奈繪反被帶了出去,滾到走廊上。
這時美奈繪發現,隔壁的女人就站在眼前。
四〇三室的門開著,那女人一隻手握住門把,正朝這裡張望。估計她很吃驚,隔壁鄰居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典史也注意到了那個女人。他一直保持著的冷靜竟因此開始崩潰。他的臉頰和額頭霎時變得通紅。
“失禮了。”典史簡短地道歉後,用足全身力氣甩掉美奈繪的手。美奈繪因第三者在場而不自覺地畏縮了一下,結果被丈夫推開,腦袋撞到門,一屁股坐到地上。丈夫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腳步踏得震天響。
美奈繪坐在地上失聲痛哭,邊哭邊喊:“你等著瞧!我絕不會同意離婚的!”
一遍,兩遍,她不停重複著這句話。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注意到隔壁的女人仍站在她身旁。她那雙穿著涼鞋的腳就在美奈繪的膝蓋附近。
美奈繪抬起頭。隔壁的女人俯視著。兩人目光相交。
隔壁的女人在笑。
當然,看到美奈繪淚流滿面的模樣時,她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了。但美奈繪知道,她只是緊急撤回了笑容。她還彎下腰,對美奈繪說:“你不要緊吧?”
她的話音里居然還藏著笑意。她在嘲笑美奈繪。
美奈繪默不作聲,連滾帶爬般退到門的內側。回到起居室後,她將頭埋在靠墊下,又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太傷心了。不是因為典史。他那種冷冰冰的態度,美奈繪已然習以為常,早就不知不覺被迫適應了。
讓美奈繪傷心的,是隔壁那個女人的嘲笑。那女人的眼角和嘴邊流露出的些微神色,都在說著與典史一模一樣的話。
喂,你是不是瘋了?
不僅如此。自己的心事全都暴露了。美奈繪是個被人拋棄的女人,居然在大叫“絕不會同意離婚”,還硬纏著丈夫,醜態畢露。今後,無論美奈繪如何努力欺騙自己,都無濟於事了。因為隔壁的女人全部知道了。
從此,隔壁那個女人的影響力,開始在美奈繪體內如癌細胞一般不斷增殖、膨脹起來。
在此之前,美奈繪在公寓內外與別的女人擦肩而過時,頂多只會彼此點頭致意。她向來都無視那些女人的存在。可現在不一樣了。見到別的女人,感受她們的視線後,美奈繪能從中讀出各種含義。
腦子不正常了?
可憐巴巴的沒出息女人。
被老公甩掉了?
你就死了心吧。
像你這樣的大嬸,不被甩掉才怪!
你的人生徹底失敗了。隔壁的女人總是這麼說。即使她沒有訴諸語言,沒有發出聲音,美奈繪一樣聽得到,一樣明白。
我不會變得像你一樣悲慘。我可不是拖住男人痛哭流涕的、不知羞恥的女人。
隔壁那個女人的職業好像是教師吧。剛搬來時,她就是這樣自我介紹的。去年夏天,一些女學生到她屋裡去玩,嘻嘻哈哈,吵得不亦樂乎。
也就是說,她是個有工作的女人。在職場有一席之地,發揮著一定的作用。跟丈夫的情人一樣。
無論何時何地,見到她時,美奈繪總能從她投射過來的視線裡,以及不冷不熱的點頭致意中,感受到無聲的嘲弄。
白天遇見時——
死纏著一心想跟你離婚的丈夫,遊手好閒地混日子。真瀟灑啊,大嬸兒。
晚上遇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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